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四
武丁娶子侯女为妻之事,立刻在宫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诸妇第一次感受到了强大的威胁。她们大多是武丁继位之初由王族长老们推荐进宫的,多为诸侯之女,是血统纯正的商人,七年间,武丁只是偶尔因政治原因而命令一两名贵族之女进宫而已,到现在诸妇的数量也还不足二十。
对于诸妇来说,啬女是理所当然的异类,虽然她们很少有人足够聪明到能把这位“子侯之女”和君王从玄鸟之祠中领来的巫女联系起来——很多人早就把那个已经凭空消失的巫女给淡忘掉了——但族属的不同,直接影响到身份的高低,“难道我们今后要朝夕和一个夏女相处吗?”她们如此惶惑地更有些愤怒地议论着。
“听说夏女都很脏,身上长着长毛,还有体臭,”她们充分发挥自己贫乏的想象力,从而对君王的喜好感到大惑不解,“难道是子方有所不稳,所以我王才被迫娶她为妻的吗?”处于对偶婚刚刚流行开来的那个时代,女子嫁夫之后,还会经常回去娘家,甚至住在丈夫家中的日子还没有在娘家的日子长,因此诸妇并不都是豢养在笼中的一无所知的金丝雀,她们偶尔也会从政治角度去考虑问题——虽然往往想偏。
等到啬女正式进入商王的宫廷,诸妇亲眼见到她美丽端庄,不输于任何一名商人贵妇,她并不肮脏,肌肤洁白光滑,更没有体臭,但族属的歧见既然已经种下了,就不会轻易褪散。诸妇总是有意无意地排斥啬女,起码也尽量避免和啬女一起工作。
成制度的宦官系统要到战国时代才产生,商王的宫殿里只偶尔有几名天阉或者刑余之人,其它都是女眷,包括诸妇和诸妇娘家陪送的女奴,还有部分上了年纪的商人贵妇。在这种情况下,诸妇也并非可以饱食终日而无所事事,她们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责任。
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整理用来占卜的龟腹甲和牛肩胛骨,她们要将四方进贡来的这些“宝物”多次沸煮,剔去残肉,刮削干净,然后按照大小分门别类,以备祭祀占卜之用——虽说各地进贡前就会进行相当程度的整理,但只有诸妇和被称为“邑”或者“古”的某些史官的清理才是最具专业性的,这种工作被称为“示”。
对于啬女来说,这是巫女所不具备的知识,是在玄鸟之祠中根本就学不到的,就连从子方陪嫁过来的女奴们也茫然一无所知。
然而作为王妇,她不可能逃避这种工作,她必须去认真地观察,然后谨慎地模仿——因为似乎并没有人愿意教她。这种工作中的无助感,使她再度感到寂寞和孤独,她似乎永远都只是一个人,做女奴的时候被鞭打,做巫女的时候被孤立,就连进入王宫也要一直遭受这般冷眼吗?
可惜的是,成为王妇,进入王宫不久的她,并不敢也不愿向武丁哭诉这些看似是小事,却给她内心投下浓重阴影的事情。她的坚忍再度显现出来,她默默地忍耐着,希望能够凭藉自己的聪明和努力,最终学会这桩工作,使那些商人贵妇对自己刮目相看。
虽然整治甲骨这种工作,诸妇从来都是会聚在一起,共同来完成的,但似乎人人都在故意躲着啬女,她们有意无意地用自己的身体遮挡啬女的视线,在这种情况下,啬女也根本无从观察,无从学起。正当她感到失望甚至有些绝望的时候,突然某天,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工作场所——那是刚从父亲封地上回到王宫的妇妌。
“你就是新为王妇的子侯之女吗?”妇妌以其一贯为诸妇赞扬,同时也一度使武丁迷醉的亲切的笑容来安慰啬女,“示这种工作,夏人肯定不曾学过,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让我来教给你吧。”
妇妌并非来自于井方——虽然这个称呼很容易引起误解——她是血统纯正的衣人,祖先为十示中的戊族,后来受封旧都耿,也称为邢,就是现在河北省的邢台市。妇妌也写做妇井,井并非指外族的井方,而只是邢的异写罢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妇妌是耿麋的同族,虽然血缘已经很疏远了。她只比啬女早进宫两年,但年龄要比对方小五、六岁,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妙龄而已。或许因为她与生俱来的与人为善的笑容,或许因为某种新鲜感,妇妌曾经甚得武丁的宠爱,但当武丁重遇啬女以后,就立刻将她抛到了脑后——就如同君王早就把最初进宫的那十名妇抛到了脑后一般。
妇妌大概是诸妇中第一个主动和啬女搭话的,她毫无顾忌地顶着同伴们不解甚至有些轻蔑的目光,把整理甲骨的一系列手法都教给了啬女。如此雪中送炭的行为,使她很快就赢得了啬女的友谊,两人总是共同工作,甚至工作之外也经常在一起无所不谈。当然,已在坎坷的人世中漂流辗转了很多年的啬女,现在对任何人都深具戒心,她不会把自己真实的身世透露给妇妌知道,并且她早就将子方的内情打探得一清二楚,为自己编造了幸福而富贵的童年时代,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这并非与生俱来的聪明,这是饱经坎坷后被迫积累的人生阅历,以及巫女所必备的处世修养。
妇妌似乎也并没有对啬女的讲述表示过丝毫怀疑或者不解,并且似乎对于夏女毫无偏见。当啬女不在面前的时候,诸妇有时候也询问妇妌,既出于好奇而向她打听啬女的来历和脾性,同时也质疑两人关系如此亲密的缘由。妇妌严肃地回答她们说:
“相比你我来说,妇好的身份并不高贵,她或许拥有你我所不具备的德性和美貌,但年龄渐长,皱纹即将显现,肌肤也将不再光滑细润——君王为什么会偏爱一个如此年长的夏女呢?她说她前此并没有嫁过人,但作为子侯之女,为何会年过二十都不出嫁呢?我相信那不过谎话和掩饰罢了……”
“那你还和她如此亲近?”年龄最小的妇息疑惑地问,“或许过不了几个月,她就会被赶出宫去,或者允许她长留子方不再回归大邑的。”
妇妌轻轻摇头:“正因为你我都看不出君王为何会宠爱她,才说明这种宠爱是很难因时光的流逝,因年龄的增长而淡漠的。况且,作为王妇,应该爱君王所爱而恶君王所恶,这才是真正的德性。”
没有人能够听懂妇妌的理由,没有人能够理解妇妌内心所想,因此啬女在宫中的朋友,就始终只有妇妌而已。最终,当武丁废黜正妻,立啬女也即妇好为正室夫人的时候,对此不感到意外的,也只有妇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