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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六章 侯虎(其一)
2022-09-22


当然,立妇好为正室夫人,必然会遭到王族、史官和尹、臣们的反对。虽说自般庚时代起就允许商、夏之间通婚了,般庚本人也从诸夏方国迎入了两名婢妾,然而立夏女为侧室,和立其为正室,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难道王族嫡传的血统里,从此要混上被征服的夏人之血吗?这是很多商人所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

况且,武丁前此的正室夫人并没有死,只是被废黜了,而将其废黜的直接原因非它,仅仅因为武丁宠爱妇好而已。如果旧的传统、秩序已经荡然无存了,那么在其废墟上建造起新的传统、新的秩序,是会受到普遍认同的;为了创建新传统、新秩序而直接打倒旧传统、旧秩序,则往往不能为时人所理解,会被目为破坏者。

武丁本人的权威是凭藉内乱后的重建来确立的,虽然这内乱本身就是由武丁所引发的,但也只是一枚导火索而已,若无武丁在位,史官和尹、臣们的矛盾继续发展下去,迟早也会兵戎相见。从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武丁是位伟大的创建者,而旧秩序本身也并不是他所独立推翻的。

可是,现在武丁想要废黜出身商族的正室夫人,改立一个夏女为妻,且不论这夏女的来历是否清楚,身份是否如傅说所编造的那般高贵,这一事件本身就很难为守旧的贵族们所接受。商、夏种族间的隔阂,般庚开始撕裂了缺口,到武丁时代将其彻底粉碎,本是一脉相承,但远古时代人们的生活节奏非常缓慢,他们本能地反对一切变革,即便只是在旧有变革的基础上再迈进小小一步而已。

可惜武丁却并不把贵族们的反对放在心上。此刻的他已经大权在握,还在乎那些“身份”、“血统”等等狗屁谏言吗?“余一人所厌恶的,那就断然毁弃之,余一人所喜爱的,那就随心所欲地运用之。余一人是上帝的代表,余一人的意旨就是上帝的意旨!”武丁这样毫不客气地对傅说阐明自己的立场。

或许数千年来君权神授、君权至上的统治结构,就正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当然,处于武丁的时代,他并不能完全地随心所欲,起码需要利用神意来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合法的证据。于是他首先携妇好前往宗庙去拜谒先公、先王,然后找祝争来龟卜吉凶。

祝争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念兹在兹的啬女。


虽然早就有谣言说君王从玄鸟之祠里带回来一名巫女,但前此祝争并不能把这个谣言和自己心爱的啬女相联系起来。直到这次在宗庙中见到了就站在君王身边的啬女,他才茫然无措地认识到了这一现实。

一切都结束了,既然啬女得到了君王的宠爱,那么就再也不会投入自己的怀抱。即便她将来失宠(君王的宠爱真的可能长久吗?),也将在王宫里或者子国内寂寞终老,自己将再无缘与她相会。难道玄鸟之祠中那些温馨美好的夜晚,都只是一个飘缈的荒梦吗?

来到大邑,受到武丁提拔以后,祝争曾经在头脑深处建构过更为美好的梦想。受到君王的重用只是第一步,只要自己努力而谨慎地工作,总有一天会获赐贝币、土地和奴隶的,那么自己就有足够高贵的身份和足够丰富的财产去娶一个妾了,自己就有可能前往玄鸟之祠,去把啬女接出来。一般情况下,巫女不是终身的职业,当她们年老珠黄以后,就再也无以取悦祖先和神祗,更无以取悦贵族男性,最佳归宿就是成为贵族的侧室或者平民的妻子。祝争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着娶啬女为自己的侧室,从此朝夕相伴,永不分离。

这一切全都结束了,梦想才刚浮出水面,就如同水泡般破裂,化为乌有。在宗庙中见到啬女的时候,他一开始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怀疑是因为对啬女过于沉重的思念,才会在君王夫人身上投射下那一抹绝美的容颜。然而不,他很快就看到了啬女的双瞳,看到了仍然未能洗净,或者永远也无法彻底洗净的那份淡淡的哀伤——对于这种哀伤,可悲的他比武丁更为熟悉。

只是在这哀伤之内,似乎还隐藏着某种他所不熟悉的情感,那是迷惑吗,还是憧憬?从巫女的身份瞬间飞升,很快就会变成大商君主的正室夫人了,她当然会感到迷惑,感到不知所措,但她难道也正享受着这种变化,憧憬着未来的君王夫人的生活吗?如果她对此确有憧憬,自己也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祝福而已,即便有能力将她再度揽入怀中,也未必会有勇气去破坏她的憧憬吧。

祝争感到内心一阵深深的绞痛。

“争,为余一人卜。”武丁简捷明了地吩咐道。

祝争强忍着内心的伤痛,取过龟甲来焚烧、观察。然后,在写下贞辞的前一刻,他再度抬起头来望向啬女,他希望从那对澄澈的瞳仁中看到一丝一毫的怀念、一丝一毫的依恋,或者看清那隐藏在淡淡哀伤下的憧憬其实并不存在。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啬女恰在此时垂下头去,避开了祝争的目光。

祝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得按照君王热切的目光所暗示的那样,高声回答说:“大吉。”


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日益悖离虚无缥缈的神意,转而注重人心,就以武丁时代来论,虽然整个社会生活仍然很大程度上围绕着祭祀、占卜来展开,但对于祭祀行为本身和占卜的结果,则逐渐开始向人世转移,更关注它对于芸芸众生的影响。神意也就因此有了不同的解释,没有一个人可以仅靠析解神意来完全地统治一切。

为此,史官们首先跳出来对武丁所求得的神意发起挑战,德高望重的史涂反对说:“争过于年轻,无法准确地领会神旨,请我王允许小臣再卜。”武丁呵斥他说:“认知的准确与否,本不以长幼为其标准。你鄙视争的年轻吗?你其实是在鄙视余一人的年轻吧!”

就这样毫无顾忌地转移论点,吓得史涂喏喏而退。他才刚离开王宫回到自己的府邸,立刻就被亚橐的兵车团团包围住了。武丁和傅说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再锁定几个胆敢不和君主同心同德的傻瓜,大开一顿杀戒。于是史涂就被抓了起来,甚至武丁还下令要把史氏全族都砍下脑袋来祭祀上帝。

如此过激的举措,连师般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当廷劝说武丁:“史官有罪,只罪一人。连般庚当年杀了那么多史官,也没有灭过一个大族呀。”正在气头上的武丁一拍桌案,恶狠狠地回答说:“余一人不是般庚,你既然如此怀念般庚,不如就去陪伴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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