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二

武丁对师般的厌恶感由来已久，而傅说的谏言对此也起了相当程度的推波助澜的作用，为此师般竟然毫无政治头脑地跳出来反对武丁族灭史氏，使得这种厌恶感终于得到了总的爆发——武丁立刻就把师般赶出朝廷中枢，发配去守护般庚的陵墓。

其实自从傅说被接进大邑以后，师般本人在王朝中的发言力和在武丁心目中的地位就开始直线下降。一方面，他有能力使武丁坐上商王的宝座，却没有本事为君王夺取本该拥有的权力，这已经使武丁大感不满了——武丁曾经如同一个溺水者一般，拼命地划动双臂，捞到了师般这根稻草却毫无作用，那么当他终于攀上傅说那根浮木，得以摆脱危险处境以后，自然而然地会把稻草抛弃掉。另方面，师般在多亚中过大的影响力，也让武丁心不自安。

傅说直接主导了对师般的迫害，基于他的构建强权统治中心的理想，他不能允许在君主身边存在一个过于有能力、有威望的军事贵族。然而师般终究曾是武丁的老师，更是扶助武丁登上商王宝座的大功臣，如果没有立妇好为正妻这件事作为导火索，傅说的努力也很难获得成功。

傅说隐约觉得，君王从玄鸟之祠里找来一名巫女，或许本身就是一场扫荡宫廷残秽的政治把戏，自己所看中的君王能有如此之智，如此之威，他感到非常欣慰，决心不遗余力地加以协助。

于是他建议武丁放出话去，一等废立之事完成，立刻就出兵攻打人方，以此来笼络多亚之心。贪图战利品的多亚肯定会因此而支持君王的废立举措的，也肯定会因此放弃对师般的支持。傅说的阴谋取得了完美的效果，然而，那并不说明师般自此从武丁政权中被彻底地除去了姓名，事实上，当妇好登上商王正室夫人的宝座之时，师般就又回到了大邑。

那是由祝争精心计算，并经武丁确认的一个上上吉日，在王宫南门外筑起高高的土台，群臣环绕，多众远瞻。近午时分，红日已在头顶，四外光亮得让人难以睁开双目，武丁就在此时携着妇好的手，而妇好怀抱着她刚产下的女婴，两人缓缓登上土台。

乐声适时地响起，钟鼓齐鸣、笙埙并奏。这种古老的“交响乐”当然不能和今天相比——音域不够丰富，音色不够雄浑，不能使人彻底沉浸其中，也不会把人的耳朵震聋——但在当时，却是如同天籁般世所罕闻的佳乐了。

武丁头戴高高的王冠，冠上有珠玉垂下，身穿雪白的窄袖长袍，腰中系着绣有玄鸟和夔龙纹的彩带——商的中心区域气候温暖，民皆短袖，贵族也多穿窄袖，和其后来自于西北苦寒之地的周人喜着宽袍大袖截然不同。妇好也穿着样式相近的长袍，项悬贝链，带饰珍珠——并且悬挂着那枚她最喜爱的来自于西王母之山的玉凤——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包着色彩斑斓的丝绸头巾，美艳得令人无法仰视。

商人尚白、黑二色，白代表纯洁，黑则代表莫测的神意，同时这两种颜色也正是玄鸟（燕子）羽毛的颜色。一般情况下，祭祀性大典多着黑，而其它典礼则喜欢穿白。

祝争立在台下，他强忍着耀眼的阳光，竭力想要看清妇好双瞳中的表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原本充满哀伤却清澈如水的瞳仁，现在望过去仿佛混浊一片。因为阳光的刺激，祝争的眼眶湿润了，但他知道，真正在哭泣的并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自己的内心。

师般也立在台下，与傅说并列——虽然被发配去护守般庚的陵墓，但他师的身份、多亚的身份并没有被剥夺，如此大典，他必须回到大邑来参与。他也竭力抬起头，睁大眼睛，去看妇好的相貌，然后轻声问身边的傅说：“夫人因为年长就该被抛弃，被更换吗？我因为年长就该被赶出大邑吗？你将来会不会也有同样的一天呢？”

傅说微微笑了一笑，也轻声回答说：“世间的一切都在轮替，没有永远的王，自然也就没有永远的臣。星辰也会坠落，山陵也会崩塌，江河也会干涸，不变的只有日月和大地——您仍然是德高望重的师，但您的年岁已经大了，何不请君王增大您在甘的采地，封您为侯，然后交卸亚的责任去安心养老呢？”

师般低头望一眼自己日渐花白的胡须，认真思考傅说的建议。

傅说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您是子族，请求封侯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只是小小的版吏出身，将来就算有您所期盼的某一天，也未必能得到您所拥有的好归宿呀。”

师般苦笑着点点头：“谨受教了。”

其后不久，武丁就应本人所请，解除了师般师和亚的双重职务，封其为侯。师般本就在甘邑有大片采地，为任爵，所以习惯上也被称呼为甘般，自此以后，也可以叫他为侯般，史书上则习惯写作“甘盘”。甘般清闲地就邑养老，虽然偶尔也会来到大邑以备君王咨询，甚至还会出动本邑兵车，配合中央的三旅或者六旅发动对外征伐，但他在中枢的影响力从此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傅说难得地给别人指点一条退路同时也是活路，这大概因为他和甘般都是最早拥护武丁的人吧。武丁之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君王的权力，主意虽然都是傅说所出，认真配合，将计划变为现实，还要多亏甘般和西吏旨的努力。或许傅说是因为旧日一点点同志之情，或许是害怕被疏远、被贬斥的命运某一天重现在自己身上，所以才主动指点甘般退身之策的吧。

那老家伙一贯硬脾气加没头脑，即便被赶去守护般庚的陵墓，只要他不交出亚的实权，总有一天君主会下令杀掉他——不，如果他真的冥顽不化，我会首先建议君主杀掉他的。然而他终究在贵族中有很高的声望，终究为君王走到今天尽了自己的力量，我希望他能有一个好归宿，更希望自己也能如他一般，得以安享晚年。

或许傅说的内心是这样想的，只是他能够为甘般安排，却最终无法挽救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