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虽然将EGIR疗法用于精神疾病,比治疗AD或其他脑损伤有复杂得多的伦理和法理问题,但单从效果评估,似乎相当不错,至少亚伦如此,在控制暴力和自我伤害倾向方面效果卓绝,几乎可说是立竿见影。
闻教授对此忧喜参半:“我用一生的时间研究如何安全稳妥地诱导重建人格并进行覆盖,结果现在只要用一个小手术打几个‘意识钢印’就OK了。”
她甚至同辛蒂开玩笑:“你们‘喂药派’最终还是胜利了。”
“我可不太喜欢‘意识钢印’这种说法。”辛蒂嘀咕,“而且我也不认为自己属于‘喂药派’。”
“你就是,孩子。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勾当。”闻教授直接且相当无情地说。
事实上,面对治疗结果,连辛蒂都有些不真实感:“这算是——我是说某种程度上,算是……治愈吗?”
“甚至某种程度上,可算是小霎治愈了亚伦。”闻教授的回答表明她确实是相关事件和研究的深度参与者。
往日的片段在辛蒂意识里闪现,伴随着舒芙蕾的甜香,飞向阴沉天空的彩色气球变幻光影,小霎美丽的脸上,闪过一种孩子气的执拗神情,“我要治好他,基于他本身,基于他真正的自我……”那早已消失在时光深处,却又曾那样打动她的,单纯而耀眼的坚持与执拗。
“我们真的可以这样吗?这真的是基于患者的自我吗?”正是这样往事的片段,让辛蒂迟疑了,“这与治疗AD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AD是有可以量化的标准,以及可以考量的授权对象。”
“我们不也是?你不是对亚伦仔细解释过EGIR疗法?亚伦不是亲口说过他要?我们不是在你的签字之外还附加了他自己的签字?”
“可是……治疗AD的时候我们不强加患者意识里未曾有过的东西……”
“我劝你就此打住,辛蒂。如果从我们的专业出发,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可以一直穷尽到心理和意识最本质的哲学命题中去。”闻教授冷静得近于超然,“从几个世纪前的无抽搐电休克疗法开始,甚至更古老的口服樟脑疗法时代,类似的争论和探讨就从未停止,甚至争论的内容都没什么实际长进。
“所以虽然我对EGIR疗法整体上抱谨慎的态度,尤其对学院的某些发展思路,特别是商业化的部分持保留意见。但如果问我将EGIR疗法运用于精神疾病领域,引发的众多关联问题该怎么面对和处理?我会说:‘去TMD!不关我事!’
“它们是伦理、法律和社会心理学的课题,让这些领域的专业人士来操心吧,让他们拿出解决方案来。它们已不再是我们的问题了,除非你有意转向社会心理学。”
辛蒂再次被闻教授的生猛和强悍震撼到了,几乎有点茫然地问:“真的可以这样割裂吗?您说得就好像‘喂药派’只管用药,完全不需要通过对谈来获得对患者和病症的了解?”
“这不是割裂,这是打破壁垒。”闻教授脸上闪过了几乎和老大一模一样的对辛蒂“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这是已知的、少有的、几乎可以肯定有效的推动文明进程的范式:不同学科之间打破壁垒,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进行重新分工、深度合作。”
辛蒂愕然,然后醍醐灌顶般感叹:“看来老大对学院内部的鄙视链还真不是一般的反感啊。”
这下轮到闻教授愕然了,然后她笑起来,摇头:“你家老大说的一点没错!辛蒂,在某些方面,你非常难能可贵,尤其是你的现实感和实用主义精神;但另一些方面,你又确实根基太浅,眼界太窄,格局太小了。——但是很可惜,我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辛蒂瞠目结舌,这简直是她的学术生涯(——如果可称之为学术生涯的话)中最直接猛烈的一次暴击,她的第一反应甚至是毫不相干的一个念头:“闻教授实在名不虚传!她的学生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的震惊和沮丧显然没有让闻教授心软,连一句安慰都懒得附赠地接着说:“我们都是兰心计划最老的一批成员了,我和你家老大。但我们的思路从来不同,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倾向于技术细节,但我倾向于完善范式或机制。
“大概因为我本质上还是一个医生——心理医生也是医生,甚至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所有的医生其实都应该是一部分的心理医生。作为医生,我看得太多,而作为医学史爱好者,我看得更多——”
辛蒂在心里打断她:“不,您太谦虚了,我们都知道您也是医学史的权威。”——如果是老大或是别的什么人,她就直接插话了,但面对闻教授,老实说,她真的不敢。
只能恭听闻教授继续说下去。
“作为医生,我们有时专注于一个病人,有时专注于一种疾病,有时专注于一种现象或构造,但这都是微末之举,人力时时穷尽,而病变的洪流滔滔不绝,每一次我们以为终于将天启四骑士里最弱鸡的那个送回深渊时,他就会回来狠狠地打脸。
“唯有当整个人类的文明和认知朝前迈步的时候,所有那些曾经以个人之力,或者说在单个领域里怎么也撞不破的南墙,就会像纸糊的一样轻而易举地纷纷倒塌。——虽然前面还会有新的高墙,但至少我们暂时地赢回了一局。
“就像不管是AD还是精神疾病的治疗,于EGIR疗法都并不是目的,只是顺带的结果而已。所以EGIR疗法真正的意义是我们又成功地向前走了一步——好吧,现在也许还只是半步,或者四分之一步。但不管怎样,这一局目前看来我们赢面很大,而且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不管你觉得自己所属的领域和世界与这一步有没有关系,早晚都要被带着一起往前走。就像那句斯多噶派的名言:愿意的被牵着走,不愿意的被拖着走。
“我说过,对学院的很多发展思路,我都持保留意见。但至少这一次有些方面我们做的相当不错,我们将整个EGIR项目作为一个整体来推进。虽然不是一开始,但总归是及时地引进了人文和社科的相关研究,并在此基础上打通了——至少是初步开始打通各个学科之间的壁垒。
“如果商业化是这种‘一体化’必须付出的代价,我对商业化倒也并不是一味地排斥。我只是认为,无论什么时代,无论采用什么样的合作模式和保护机制,当资本进入的时候,象牙塔里的人们就不要再抱任何仍可主导的幻想了。
“当然黎教授是能够操控资本的人,所以‘兰心计划’是一个奇迹。但奇迹之所以为奇迹,就在于不可复制,而巨人也早已逝去。因此我始终认为,我们最大的希望在于抓住以EGIR为契机终于开始成型的范式中最关键有效的部分,固定下来,推广开去。而不是寄希望于出现‘兰心计划’的升级版,或是再造一个黎教授。”
辛蒂感到有点眩晕,类似于若干年前,老大将她带到地下实验室,第一次让她接触到“兰心计划”的时候。
只不过那时她的感觉是深入了事物的核心,信息的洪流扑面而来,让她应接不暇。而这一次,闻教授的一番话,却仿佛把她带上了某个她从未想象过的高度。前人说过,在那样的高度,空气过于稀薄,会让普通人无法呼吸。——正如她此时此刻的窒息之感。
“为什么……”她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在闻教授终于似乎是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我需要知道这些?”然后一边骂自己管不住舌头,一边接了一句:“既然我根基太浅,眼界太窄,格局太小。”又求生欲满满地补充道:“——当然我自己对此也非常清楚。”
闻教授看着她,那眼神让辛蒂怀疑是不是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敢像自己这样对她说话了,然后她笑了起来:“你家老大说得一点没错,辛蒂,你确实够胆,够胆、审慎,又精明。”
辛蒂心虚:“我总当自己是个打杂的,您知道,再伟大的事业也需要打杂的。”
闻教授点头,带着评估和挑剔的意味:“不错,很不错,最好的话事者都当自己只是打杂的。”
辛蒂震惊,一时间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又觉得她们交流不是用各自的母语,终于还是出现误解;然后怀疑自己在做梦,她并不经常做梦,但梦境往往非常真实,用明石的话说,“栩栩如生”。——接着辛蒂想起来,这不是明石的话,这是她曾经的梦中一个曾经的幻影说过的话。
即使只是幻影,他仍平复了她一时的震惊与错乱,辛蒂吸了一口气,还带上了一点笑容:“我听错了什么吗?”
闻教授脸上的笑纹更深了:“你家老大也许会觉得为时尚早,但我和他几乎在所有的问题上都有不同看法。”说话间她露出一点怀念又好笑的神情,“我们永远在争论,差不多半个世纪了,仍然像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我嘲笑他根深蒂固到不能自觉的开关思维,和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情怀;他说我永远理解不了什么是‘如无必要,毋增实体’,总是能把事情搞得毫无必要地复杂无比。”
有那么一瞬间,辛蒂希望——虽然是很荒谬且和她无关的希望:她所认识的人中最非凡的这两位,曾经有过什么浪漫的往事。但随后她就不无羞愧地意识到,这样的希望何等肤浅无聊。
以及她看到闻教授眼中闪过一点促狭的光,仿佛已经洞悉了她一瞬间无聊的希望。
“为什么你需要知道这些?”闻教授接着说,还伸手拍了拍辛蒂的脸,就像是经典奇幻巨著中,古老、美丽而睿智的精灵女王,俯下身来,拍了拍“you know nothing”的半身人,“大概是为了和你家老大争夺对你的影响吧。”
受宠若惊的幸福洪流淹没了辛蒂,以至于她必须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而闻教授接下来的话也起到了同样甚至更好的效果:“以及,其实我原本想说的是,别太把亚伦当回事了。”
“?”这样突兀的转折让辛蒂有点宕机,“亚伦和这些有什么相干?”
人们都说,闻教授和老大的风格截然不同,辛蒂可算是付出了惨痛的心理冲击来亲身体验这种“截然不同”。但此时她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相同之处,两人解释问题时都那么天马行空,让她这样的凡人只能云里雾里地仰望。
“当然是因为小霎。”
辛蒂恍然:“啊,当然。”
“小霎是不是另一个黎教授,我们所有人的看法都不同,你家老大最乐观——那是当然,他几乎把小霎当做了自己的孩子。而我应该是最不抱希望的那个人。但仍无可否认,她是我们当下最重要的资产,就像最锋利的手术刀,最先进的特效药,最高端的仪器——虽然是碳基的,而且不可复制。所以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家老大和你总是盯着亚伦不放,大概是关心则乱吧。要我说,亚伦是最不具备威胁性的,当EGIR项目继续向前推进,当资本进入,当所有人被牵着或是拖着与之相关联的时候,我们要面对的不稳定因素中,亚伦是根本排不上号的。”
辛蒂终于、真正、彻底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们要最大可能地增强安保!”
闻教授略微怔了怔,然后笑得相当大声:“卓越的现实感和实用主义精神啊!”她笑着又拍了拍辛蒂的头,“必须承认,你家老大确实有眼光,这确实是挤满象牙塔的理想主义者们无可避免地缺乏的。”
“当人文和社科组开得足够多的时候,我们就不缺实用主义者了。”辛蒂到底是胆子放大了一点,敢开玩笑地吐个嘈了。
又和老大截然不同,闻教授显然不觉得学院内部的鄙视链有什么问题,她吐槽得比辛蒂还狠:“他们?他们的实用主义既缺乏科学素养,又总是过于利己。”
“但是,”她又说,带着一点笑意,一点嘲弄,和一点——也许是辛蒂的错觉,一点温柔的感伤,“我还真不是质疑你们的安保,我知道你家老大在这上面投入了多少人员和预算。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我是你,辛蒂,我这就把亚伦领到小霎跟前,交到她手里,对她说:‘嘿,你治好他了。’”
这是辛蒂最未曾料到的一句话,即使在她和明石最乐观,也最感伤的梦境里。——是的,她不止一次梦到过明石,尽管大多数这样的梦,醒来后她的记忆就已模糊。但即使在那些只属于他们的梦境里,亚伦和小霎,未来会怎样,仍是他们最关切,又最不敢碰触的话题。
必须承认,闻教授的话,就像是点燃了一簇本不存在的小火苗,在辛蒂心里滋啦灼过。真的可以吗?她忍不住想,真的可以吗?牵着小霎的手,放到亚伦手里,对她说:“嘿,你做到了,你治好他了。”
没有用五年也没有用十年,更不是二十年或是五十年,“你们依然年轻,依然相爱,还有大把的时间和漫长的人生。”
这个念头好得不真实,像是童话故事的结局,或是最肤浅感伤的言情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但辛蒂早已学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一件事,如果好得不像真实,那它就不是。
所以当那簇小火苗一次、又一次烧起来的时候,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说:“不,我不能,这样的选择只能由他们自己做出。老大说过,关于小霎的一切,我们都要悬搁判断,乐见其成。”
“不要惊动,不要唤醒我所爱的,等她自己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