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三

世间本无可以彻底隐瞒的秘密，即便在内室燃着一枚艾草，香烟也会从窗罅中飘泄出去，有心之人，或者无心但敏感的人总会嗅到。

虽然武丁采取了种种措施，虽然傅说、西吏旨等人守口如瓶，但君主新娶的正室夫人原本竟然是个巫女，类似的甚至更为不堪的消息仍然很快就在衣人中间传开了——或许参与册立妇好为正室夫人的典礼的，就有某些来自大邑商甚至去过玄鸟之祠的贵族吧，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贵族们最喜欢传播流言蜚语。

武丁为此族灭了数十户人家，砍下数百颗首级，却未能使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对于舆论的掌控，连足智多谋的傅说也只知杀伐，而拿不出更好的根治之策来。最终武丁满心疲倦地放下了屠刀，他只能期盼时间可以使人们遗忘一切不必要记住的事物。

而此刻已经完成了复仇计划的妇好本人，倒并不很在意这些传言，因为她逐渐体认到，其实自己并没有刻意隐瞒事实的理由。传言可能会使武丁面上无光，却不能给真正巫女出身的她造成更大伤害，终究人们尊敬她、畏惧她，不是因为她的出身，而因为她是君主的正室夫人。况且，她本就不想和那些衣人们打交道，回到子方以后，她日益感觉到，在亲切得多的夏人眼中，她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的希望，他们只会在意她的种族，而根本不会在意她是什么出身。

不过这些传言也偶尔会使妇好感觉悲伤，因为这使她无法忘记人生中那段凄惨的经历。她身边就躺着威严的爱人，甚至还有可爱的孩子，她身穿绫罗锦缎，每日钟鸣鼎食，却总会在午夜时惊恐地睁大眼睛，害怕这一切都不过是场美梦而已。美梦醒来，一切尊严、幸福都将消逝无踪，她又将回到玄鸟之祠中，甚至回到贵族们的府邸里，遭遇是相同的，那就是被自己不喜欢甚至是厌恶的男性拥抱、爱抚，最后抛弃……

除此以外，她也害怕即便这一切不是梦幻，自己也总有一天会沦落到遭抛弃的境地，就象她的前任那样。玄鸟之祠中偶然重逢的激情很快就消散无踪了，少年时代的爱恋仍在延续，但远非当时所憧憬的那样多姿多彩——因为她和武丁都已经不再年轻，并且也不再单纯了。

她不知道爱人在拥抱自己的时候，是否还在想着别的女人，因为他的后宫里仍然生活着众多的侧室夫人，在她不方便的日子，在她怀孕产子的日子，他经常会光顾他人。她无法把自己的身体完全奉献给自己的爱人，对此隐约感到有一丝的歉疚，虽然责任不应该由自己来负。但她真的能将自己的心灵完全奉献给武丁吗？她不知道，她经历的实在太多了，参与祭典之时，目光偶尔扫过匍匐在阶下的祝争，她会感觉自己的内心如同河上的小舟般轻轻摇摆……

因此她希望能够真实地抓住一些什么，一些使自己真切地感觉到并非在做梦的什么东西。她得到了君主的赏赐，赏赐车马，赏赐奴隶，她用这些赏赐夺得了子方的统治权，彻底夺得了并非族人的同族的拥戴，利用这些拥戴，她才能更牢固地抓住这些赏赐。即便爱情是虚幻的，爱人终将离自己而去，爱人的赠予也将永远留在她身边，使她得以回味这段幸福的时光——就象她不得不经常回味那段痛苦的时光一样。

商人据称从始祖契的时代开始，就没有女人担任族长的传统，但其他的种族，尤其是诸夏，偶尔却仍保有这种古老习俗。商朝的外服诸侯由女性担任，这倒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虽然武丁从来都没有正式承认过妇好是一位外服诸侯，但他默许了这一事实。

妇好第一次迈上战场，是在成为正室夫人后的第三年，也即武丁在位的第十年。那年初冬，武丁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狩猎，目的地是黄河西岸的旨方故地——也就是西吏旨的故乡。商朝的君王离开王畿那么远去狩猎，并非没有先例，但通常是带有某种军事意义的，此次也不例外，真实的理由是为了威慑居于王国西陲的蛮族羌方。羌人不服王化，并且时常侵扰西方诸侯、诸伯们的土地，周方已经三次来使，请求衣人远征以翦除这颗毒瘤了。

用不同的名称来指代四方蛮族，这一传统从夏代就已经开始了。夏人的主要统治地域在黄河中游，他们认为此处乃是世界的中心，因此称为“中夏”，中夏以东各族是为“夷”，以西各族是为“羌”，以南各族是为“蛮”，以北各族是为“戎”。

按照这种地域和民族的划分标准，其实祖居在今天河北省中东部的商人本属于“北戎”，其后大乙成汤迁居到大邑商也就是今天河南省东部的商丘市，也可被归之于“东夷”——当然，自商灭夏，入主“中夏”以后，他们就理所当然地把自己从四方蛮族中剔除了出来。

因为这种历史根源，商人之于北戎各族、东夷各族多有血缘或者姻亲关系，有商一代，东北方的边患并不严重，东面虽有人方、方方等夷人强敌，同时也存在着奄、薄姑等足以单独抵御外寇的强有力的伯国。大商之南，并无强敌，而大商之西，西羌却经常作乱。

“羌”这个名词，本身既指代居于大商之西的互为姻亲关系的种种方国，同时也指代专门的“羌方”。商人曾经多次征伐西羌各族，旨方、井方、周方等先后臣服，只有羌方始终不肯服从于王化。

因为羌人只知狩猎、畜牧，偶尔农作，也是刀耕火种，分合无形，没有固定的城邑，打了就跑，兵退再来，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将其消灭的。此次，武丁希望能够利用大规模的狩猎，展示军威，让羌人自动归服王化，或者起码太平上一段日子。

妇好在子方生下了第二个女儿，随即就离开子邑，向西南方渡过黄河，与武丁在黄河的西岸边会合。为了归家生产，她和爱人分开已经有半年多了，她希望能够第一时间赶到爱人身边，同时也把女儿送到爱人的怀里。如果是君主亲征，出兵作战，夫人是不能够进入军中的，但跟随狩猎，却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事情。

商王远猎，目的地附近的城邑都会派出武士来跟随护卫，子方虽远，但为了保护夫人，也出动了不少兵卒。妇好亲自挑选了二十九名忠诚勇敢的士，驾着十乘马车，后跟六百名徒步，匆匆来到黄河岸边，等待君主的到来——那一瞬间，她真的感觉自己是一位拥有一方生杀大权的诸侯，而非深宫中只知道生产和养育儿女的无聊的贵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