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二

束泉是子方的贵族，因此也被称为子束泉，此人最大特色就是执著于诸夏的文化，举俗祭、行俗礼、着俗服、用俗器——对于非大商的主流文化，商人是一概蔑之为“俗”的——并且惯用俗字，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夏字而非通行的商字，名中的“束”，上面比正字多出一个矛头，其实是“【矛束】”。

对于束泉这种喜好，商人当然是不会满意的，为怕得罪商人，子侯及其亲信也向来对他敬而远之——所以敬，因为束泉继承了庞大的田产，有私兵数百，其本人更为孔武有力，据说能够搏兕屠虎，子侯虽然反感他，倒也不敢拿他怎么样。然而子方的庶民却都很爱戴束泉，认为只有他才能带来一方的安宁，才能带来多众的富足。

妇好前此并没有见过束泉，但她还在子方伪装待嫁女的时候，就听说过束泉之名。子侯之女，即便是来历不明的养女，能够成为商王的妻室，这使子方的多众莫不面上有光，足感自豪，因此他们逐渐地对妇好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为了伪装子侯之女而不露破绽，妇好详细探询子方的风土人情，子方之人也毫无隐瞒地向她解说，甚至包括他们对子侯的不满，对子侯庶孙臬的鄙视，以及对束泉的爱戴。

“那是个怎样的人呢？”无聊之时，妇好也难免会在心中产生种种猜想。

此次再度回归子方，妇好携带了大量珍宝、器物，以及得自黍疆的私人卫队，出于好奇，她在进入子方的中心城邑也即子邑之前，先绕路去拜访了束泉。束泉闻讯，匆忙出邑相迎。

束泉本人就筑有邑，虽然范围不广，墙垣低矮，终究也算是一座城池了。城邑是控制周边村落的商业中心和军事碉堡，有邑之人即为一方雄长，商的诸侯大多有邑，任男则大多有村无邑，拥有小小一座邑的束泉，本身就仿佛在子方构筑了一个国中之国。

妇好从马车上探出头来，打量这个闻名已久的束泉，只见他年届三旬，身高九尺，留着漆黑的络腮胡须，倒确实是一条堂堂大汉。妇好询问身旁的侍女：“我似乎在某幅画上看到过这种相貌，是谁呢？”

“是桀呀。”侍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回答说。

妇好这才恍然大悟。商王宫中自然存有很多描绘祖先功绩的图画，有墨染的，也有契刻的，虽然大多线条粗糙，很难根据图画来怀想先贤容貌，但大抵天生不凡之人，必有不凡之相，对于故事中主要人物的外貌特征，这些图画大多不遗余力地加以夸大，从而总能够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图画中的大乙成汤，无一例外的是瘦长脸，平额头，高颧骨，高鼻细眼，并且留着长长的胡须，所以当前此武丁在长久装聋作哑后突然开口讲话，描述梦中所见的时候，只要抓住这些特征，史官们立刻就会立刻大惊小怪地喊起来：“那是大乙呀，那一定是大乙成汤呀！”

而与大乙成汤相对比，他最大的敌人夏后桀则是完全不同的相貌：圆脸、广颐、高额头、扁鼻子、络腮胡须，正和束泉的容貌特征相吻合。

“原来是桀吗？”妇好心想，“此人也会如同桀一般，成为大商的敌人吗？”

于是她摆了摆手，士兵们立刻散开，各挺戈矛，把束泉团团围在当中。束泉毫无所动，依旧恭恭敬敬地端立在妇好的马车前，垂着眼睛，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似的笑意。

妇好问他：“听说你教民以败德俗礼，罪恶滔天，就不怕我把你捉起来吗？听说你也有自己的卫队，怎敢独自一人出邑来迎接我呢？”

“夏礼是俗，却不败德，”束泉冷静地回答说，“夫人也是夏女，现在虽然身着衣人的服装，说着衣人的语言，想必偶尔也是会怀念夏礼的吧。外臣行夏礼，那是我个人的喜好，教民以夏礼，只是要他们不忘本，却并不敢唆使他们废商礼，何罪之有呢？我并不敢与大商为敌，与夫人为敌，当然孤身前来迎接，何必携带什么卫队呢？”

妇好继续问他：“既无恶意，筑邑何为？”

束泉回答说：“子侯欲杀束泉久矣，束泉虽不畏死，却不愿无罪受戮，是以筑邑自守。然而如果束泉所对抗的不是子侯而是大商，则非止身死邑堕而已，子国必罹战祸，人民膏于戈矛，束泉所不忍见也。因此，束泉不敢对抗大商，夫人若要捉我，就请动手吧。”

望着束泉那坚毅的容貌、沉稳的表情，从来没有兄弟姊妹的妇好霎那间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面前这人与自己不仅同族，并且同姓，仿佛有一条来自终古的无形纽带把两人牢牢地连接在了一起。子侯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却毫无父女之情，束泉只不过子侯的庶侄而已，却好象自己的兄长一般。

“子侯无德，民皆怨之，子臬尚幼，不足为嗣，”妇好试探性地问道，“我回大邑向王恳请，让你当子侯，如何？”

束泉愣了一下，随即深鞠一躬说：“子侯无德，束泉亦何德之有？子国之事，仰赖夫人，大商安则夫人安，夫人安则子国万代。束泉唯夫人之命是听。”

于是，就在束泉的怂恿和谋划下，妇好来到子邑，干净利落地就架空了自己名义上的父亲，把子方的土地、人民都纳入自己直接管辖之下。对于她来说，本来并没有统治一方的野心，并且她一年中起码要有五个月停留在大邑的王宫中，也没有多少精力照管子方之事，但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还报子方之民对自己的热爱，才能给他们带去安宁和富足的生活。

子侯年老昏聩，妇好并非一无所知，子方之民的怨恨，她从各种渠道听到了很多。这些夏人逐渐地把妇好当成了自己的同族，当成了真正的侯女，而感此殊遇，妇好也逐渐把他们，而非子侯及其眷属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为了亲人的安康，她愿意做任何事情。

事实上，她把治理子方的工作都交给了束泉，她命令束泉堕去自己小小的邑而迁居到子邑来，并且担任自己的小臣——“臣”最初的意思乃是家奴，故此以“小”名之，但到了这个时代，小臣的含义其实和后世的大臣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当然，其中种种原委，远在大邑的武丁并不彻底了解，或者不如说在他起意展开全面调查前也并无法了解。他只是听说妻子回到子方，夺取子政，做了一番似乎只有男子才可能做出的“伟业”来。武丁对此倒并无不快，一则他本就不大喜欢那个年老昏聩的子侯，否则也不会长久不批复对方关于继承人的申请了，二则商王的正室或者侧室夫人受封田土甚至城邑，本就是衣人的惯例。于是他干脆赏赐更多的封邑、百姓和奴隶给妇好，以广子方之国。

在名义上的妇好，实质上的束泉的治理下，原本小弱的子方很快就膨胀起来，并且逐渐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军事部族，在外服中发展成为国中之国——也是受商人压迫的诸夏都倾心向往的地方。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文明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女性统帅，终于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