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五

这场准备威服羌方的狩猎，最后演变成小规模战争。双方前后接战六次，商军夷平了两个部落，斩首百余级，虏获三百余妇孺。羌人被迫向西方退却，但预计在不远的将来，他们还会再回到这片土地上来的。

这几次战斗中，商军战士们都注意到戎车上站了四个人，除了驾车的御者、护卫的戎右、作为统帅的君主外，竟然还有一位女性。虽然穿上了武丁特意为她准备的甲胄，就其袅娜的身材、暴露在皮胄下的那明亮的双瞳，他们还是立刻辨认出来，那是君王的正室夫人。

相当多的战士为此感到惊愕，感到不可理解，但出自子方的战士们却对他们吼叫道：“那是我们的侯，王、侯共车御敌，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第二年岁首，武丁偕妻子回归大邑。狩猎之变为战争，对于武丁来说是计划之外的事情，而妻子随同上阵，就更在预料之外。君王的夫人上阵指挥作战，在大商统治中原的数百年间并非绝无仅有，因为诸妇往往都受赐拥有领地，有领地就必然会组建保护领地安全的卫队，诸妇而有兵甚至统兵，是存在着为数不多的先例的。然而虽有先例，却非惯例，武丁觉得有必要向先公、先王们祈祷，询问一下他们对于此事的态度。

此时武丁的直属高级史官，比起他刚继位时已经大为不同了，换上了很多新鲜血液、年轻面孔，即便残留下来的几个老面孔也都已经被架空，往往只能在毫无决策权的某些国家级祭祀上露面罢了。武丁最信用的史官，包括争、宾、品、亘、韦、永，等等，大多出自世袭史官家族的小宗旁支，他们没有高贵的身份，没有广袤的封土，换句话说，没有足够的政治影响力，他们只是掌握了神权的君王的传声筒而已。

武丁召来史宾、杞品等史官，让他们焚龟向先公、先王们询问：君王夫人随同上阵，是否会引发祖先们不快？占卜的结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大相径庭，大丁、沃丁表示可以接受，而中丁、祖丁却显示出了凶兆。

面对龟卜结果，武丁皱起了眉头，深明君王心意的史宾等人急忙解释说：“大丁、沃丁在中丁、祖丁之先，他们决定了的事情，后世先王即便反对，也是无效的。”武丁轻轻点头，似乎舒了一口气，但他随即又想到了一些什么，表情紧张地问史官们说：“那么，当余一人往见先公、先王们以后，后世君王有事问询，大丁等赞同的事情，余一人也无法反对喽，即便反对也终究无效喽？”

史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没有参与占卜，只是在旁边观礼的祝争突然开口解释君王的疑问：“不仅仅在位先后，先公、先王们的功绩也决定了他的神力。大乙灭夏，奄有四海，大乙决定了的事情，先公们能够反对吗？中宗祖乙迁耿，中兴大商，祖乙决定了的事情，戋甲、卜壬能够反对吗？只要我王夙夜匪兴，勖劳国事，使大商外而兼并四方，内而多众富足，自然神力无限，可以指导后世君王。到那时候，我王决定了的事情，大丁、祖丁能够反对吗？”

武丁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立即下令把圃田泽南面的一片沃土赏赐给祝争。

然而凶兆还是很快就出现了，这一年夏初，洹水沿岸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瘟疫，妇好身体较弱，首先就病倒了。武丁一方面召集史官和巫女为夫人诊治，同时虔诚地向先公、先王和四方神祗祈祷：“妇好亡祸？”“亡”就是“无”的意思，他询问疾病是否只是暂时的，妇好最终是否会恢复健康。似乎是他一日三卜的虔敬态度打动了神灵，卜象越来越好，一个多月以后，妇好也终于痊愈了。

然而，就在妇好病愈的同时，她的第一个女儿却感染上瘟疫，号哭了整整三天以后就永远合上了眼睑。

这比自己得病带给妇好的打击更大，她立刻昏晕过去，再度躺倒在病席上，并且连续两天两夜只是哀哀地恸哭，水米不进。武丁坐在妇好身边，紧紧握着那双因疾病和哀伤而变得更为瘦小，并且苍白冰冷的柔荑，不住口地安慰着。然而他所说的全都只是废话而已，他并不知道该怎样抚慰妻子痛苦的心灵，在那个时代，幼儿夭折本是常见的事情，即以武丁来说，他自己的孩子，包括妇好所生和非妇好所生的，已经死亡了一男三女，他本人都近乎于麻木了。

“是因为我杀了人吗？是因为我前往阵中吗？所以上天惩罚我，夺去了我的孩子……”妇好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似乎在向武丁忏悔，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武丁本能地想回答说：“余一人杀人无数，多次临阵……”但他随即意识到这并不能安慰妻子，反倒很可能使妻子把女儿夭折的罪过转嫁到自己头上。如果能使妻子不再自怨自艾，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来，本是丈夫当为之事，然而因为丈夫获罪于天而导致孩子夭折，真的能让妇好心情好起来吗？夫妇一体，怨怼丈夫和怨怼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武丁只好这样劝慰说：“不关你的事情，杀人如果是罪，则连先公、先王们都无人无罪，出阵如果是罪，先妣也有出阵的，难道她们也都获罪于天吗？一定是先公、先王们寂寞了，所以召咱们的女儿去天上服侍。你不要急，余一人这就去占卜询问。”

然而问遍了先公、先王，却并没有谁明确表示说召走了妇好之女。武丁还打算把搜索范围扩大到四方神祗，甚至诸夏所崇拜的某些神祗，史宾提醒他说：“王女并不一定是王的祖先所召，或许是夫人的祖先所召。可问子方之先侯。”

武丁闻言，恍然大悟。当然，他不会真的去询问子方的先侯，他只让史官们向司【上兔下丂】母癸——也就是妇好的生母——祈祷、龟卜。占卜的结果使武丁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立刻跑去安慰妇好说：“是你的母亲召了去，她在天上寂寞，想要和孙女相会，这是件好事呀。”

以当时人们的想法来看，这其实并算不得什么好事，不过也不必要为此感到悲伤，那就如同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祖父母身边抚养一般，虽然她们永远不可能再回到父母身边来了。妇好听了武丁的解释，原本呆滞的目光缓缓一轮，这才逐渐收敛起悲戚之容，并且自此也勉强肯喝水进食了。

等妇好重新恢复健康，黄叶纷纷而落，秋天再度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