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下
编辑:竹信
张天晓现在跟别人合开着一个建筑公司,手底下把着好几个施工队,有工程就干工程,没工程就自己出去揽活。他和他的伙计就管着几个工头,工头们怕他,不敢绕过他去跟着别人干,底下的工人们也知道他的厉害,轻易不敢跳到别人的施工队去。
赵连胜给他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问晚上有没有时间当面谈谈,张天晓说好,一切他来安排。当天晚上,他就去了铁西生活区,带着大吴,在附近最好的馆子订了一个大间,请了赵连胜和老李、其他几个附近的商户、家住铁西的几个老人儿,和从前在大铁厂的几个老相识,热热闹闹坐了两大桌。老李和商户们坐一桌,其他人坐另一桌。张天晓站起来,提了一杯酒,代大吴向大家道歉,商户们捧着杯纷纷站起来,隔着空气和张天晓碰杯。第二杯酒张天晓说要让赵连胜来提,赵连胜看了看自己这桌的人,提的是情谊。他怀念过去在大铁厂的日子,虽然现在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出来了,但他还是希望大家不要忘了这份情谊。情谊喝下去之后,两张桌子上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场面安静得让人连凉菜都不好意思夹。
“这第三杯,让几位掌柜的提吧?”大吴看着老李他们那桌问。
商户们看张天晓微微点了点头,这才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推举老李出来提这杯酒。老李吭哧半天,提了一个感谢,大家都跟着站起来,七嘴八舌地感谢张天晓的照顾云云,总算是又把气氛带得活跃了点。三杯酒提完,正式开席,老李他们那边闷着头猛吃,一是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二是平时来不了这么好的馆子,都在边吃边想怎么兜点菜回去。另一桌就热闹了,划拳的打圈的,说的都是些肝脑涂地,两肋插刀的话,赵连胜坐在主位上,一边是张天晓和老朋友,另一边是在铁西住了几十年的老街坊,两边轮番敬酒,直喝得他眼花缭乱。他好久没这么喝过了。
可是酒杯一放下,他就又不知道该和别人说什么。张天晓请来的都是离开大铁厂之后混出了名堂来的,当年赵连胜和他们就不是很说得着,现在更是挤不进他们的高谈阔论里去。他只好扭脸跟街坊们去说话,但街坊们显然对张天晓他们说的更感兴趣。赵连胜捻着酒盅,只觉得越喝越冷。
“各位,各位!”张天晓又站起来,拖着舌头大声说着。
“咱们在座的,甭管干什么的,都是混口饭吃,都不容易。各位掌柜的,你们在铁西生活区做买卖,我们得照顾!吴儿,你说呢?”
“对对对对!我哥说得对。咱们这样,之前开了的罚款条,还没交的,就算了,交了的,改天我给大家把钱退回去,行不?”
老李他们还想推辞一下,张天晓一摆手给挡了下去,他的话还没说完。
“我那些伙计也不容易,趁着最近市里搞了个新机构,缺人,就跑去给干点杂活,要是干得好了,转成正式的,以后就是公家的人了。他们照顾咱,咱回过头来也得配合他们工作,不能耽误了他们的前程,是吧?”
他又说:“你们也不用担心以后,平时多跟吴队长他们聊聊,还能出啥事儿啊?再说了,你们还挨着连胜哥呢,他是啥人,你们可以打听打听,大铁厂的老胜,从来没败过。我别人的话不听,连胜哥的话必须听。”
赵连胜想说点什么,话在嘴里滚了好几圈也没想好怎么出口。没过一会,张天晓建议让老街坊们提最后一个酒,这下就算他想好了怎么说,也只得生生咽回去。
孙老爷子站起来,代表街坊们,提了一杯祝愿的酒,祝愿张总以后的生意越来越好,也祝愿大铁厂的人以后的日子越过越顺。老爷子把“以后”俩字说得特别重,一字一顿。
酒壶里有酒也不再倒了,杯里满与不满也不再添了,杯中酒,团圆酒,一饮而尽,散席。赵连胜打了个酒嗝。
张天晓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赵连胜没话说,只好装着喝大了,出了馆子也不吭声,晃晃悠悠地往家里走。他觉得刚才人家提的那几杯酒里都有机锋,唯独自己那杯,不咸不淡地提了个什么感情,酒喝下去什么味儿也咂摸不出来。
孙老爷子陪着他往家走,一路上嘴没停,赵连胜零零碎碎地听着,都是跟可能的拆迁有关系的事儿。
“老胜啊,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平常也难得求你办点什么事,这回拆迁你可得帮着多盯着点。天晓那边,到时候也得靠你多联系呢。”
赵连胜想,奇了怪了,怎么什么事都能扯到张天晓身上?
走着走着,孙老爷子不见了赵连胜,一回头看见他正站在一家杂货铺门口看,脸都快贴在门板上了。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几,杂货铺里空着,但灯没关,里头好像还挺热闹,估计正在里屋看电视呢。赵连胜又往隔壁看,隔壁房子里没灯光,也没动静,四面墙围着一个黑锅底。孙老爷子见了,说:“这家啊,没人住了。住这那小子跟隔壁杂货铺争院子,争不过,打得一身伤。回来想不开了就在屋里上吊,幸亏邻居们发现得早。醒过来之后就哭就闹,后来安生了,整天话也不说了,再后来就让城东区的亲戚领走了。这么一闹腾,别说院子,我估计最后整套房都得归了隔壁家。”
“至于的么?”孙老爷子拖着长音说。
回到家里,赵连胜没开灯,直接摸着黑走到床跟前一扑,再睁眼半夜两点半了。胃里有点翻腾,头也一跳一跳的,他爬起来,洗脸漱口,喝了好多冷茶,这才觉得舒服了点。打开电视,电视台早就没节目了,只有大铁厂的闭路电视在趁机放香港三级片。赵连胜看着屏幕上浓妆艳抹、色调失真的人影,心里想的还是今天饭桌上遇到的旧相识们。当初大家都是一无所有离开厂子,现在不说混得多有头有脸,至少也都算是小有成就。赵连胜不是眼馋他们有钱,而是觉得人家个个都有个可以称之为“事业”的事儿干着,能拿出去跟别人说,就只有自己,从厂子里出来就一直在原地踏步,蹲在修理铺里头没挪过窝。修理铺算是个什么事业。
赵连胜软软地躺在沙发里,胡思乱想,一直想到早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面好像突然开了窍。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走出家门,街上的人不算多,但一路走到修理铺,还是遇到了三个向他问好的。老李对他也比前几天热情了些,只是比再之前的时候还是拘谨得多。赵连胜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跟老李也就只能到这儿了。
那把当刀用的扳手正横在工作台上,赵连胜一看见它就打了个激灵,浑身上下跟过了电似的,好像有一股劲正顺着脚底往上爬。他想好了。放下扳手,出来锁了铺子,又到存车棚取了摩托车,骑上去直奔第二中学。
赵立侠正上着课,忽然班主任敲门走进教室把他喊了出去,吓了他一跳,出来了才知道原来是二叔找自己,说是家里有急事。家里有急事往往要比班主任有请更可怕,赵立侠一步一步挪出教室,看见赵连胜正在外面等着,他胳膊肘架在窗台上,人靠着墙,教学楼的走廊空旷无人,午后的阳光隔着玻璃斜射进来,晒得赵连胜浑身都亮堂堂的。
倒不像是带着什么坏消息,赵立侠心里这才踏实了一半。
“叔,啥事这么急啊?”
“实际也没多急。”
“要你那五块钱?”
“瞎说八道!”
赵连胜在自己侄子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手顺势按在了他肩膀上。
“说正经的,”他问赵立侠,“我教你练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