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 花园 小酒馆 飞地
图书馆
文字大小
夜间模式
Lovers and Madmen

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卷四:如何说再见 29
2022-09-26

两年一度的犹格德拉希尔奖,又到了颁奖季。

不同于上一届的众望所归,这一届是所谓的“争议年”,提名众多,也就意味着没有特别有竞争力的候选项。而犹奖的前身是“世界科学艺术周”,所以每年都会有若干艺术家陪跑。但遇上“争议年”,提名艺术家往往格外有竞争力,毕竟每隔若干届,这个世界顶级奖项也会象征性地给艺术一席之地,以示不忘初心。——虽然学界往往不太有风度地称之为“捡漏”。

这一夜Neverland的演出嘉宾是爱娃,今年也获得了提名。事实上,辛蒂认为,公道地说爱娃绝对有一争犹奖的资格。但同桌的米拉显然不这么想,她认定老板是冲着小霎手中的一票来的:“居心一望可知,就算老板再没有常识,肯定也知道犹奖得主会自动获得评委资格,而且往往是下一届的评委会主席。”

当然辛蒂也能理解米拉的心情,她所在的项目今年也有份提名,没有哪个科研人当此情形还能保持平心静气。

“我不是。”小霎急急撇清,“我辞了。我哪有资格。”

“这孩子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狡猾了?一定是被辛蒂带坏了。”米拉恨恨地说。

辛蒂摊手:“怎么还有我的事儿!”

“我知道你们都不看好我们项目。”米拉火气颇重,尤其不放过辛蒂,“但是辛蒂,你家阿列克赛也在项目组,我以为你对这个项目比其他人认识得更充分。就算再没有说服力,也总比这个——”她用尾指含蓄地指了指坐在舞台另一侧,被一大群崇拜者包括老板拥簇着的女子,“这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确实,爱娃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棱角分明的方下颌,浓眉、大眼和丰唇,贴着头皮的小鬈发和过于丰满的身段,以及总是太紧、太闪和太暴露的着装,使她常被批评为“格调不够”甚至“粗俗”。若是没有听过她的现场,单凭第一眼印象,确实很难想象这是乐坛金字塔顶端的“爵士女王”。尽管老板脸上已经写着“死而无憾”,一改往日“鸡同鸭讲”也要上桌的态度,只围在爱娃身边,根本不稀罕搭理她们。

老好露娜总是出来息事宁人的那个:“嘿,我以为今晚我们是来听歌的,爱娃女王的现场啊,连我都知道是什么天价。这一场如果卖票的话,老板就可以退休了。”

“他早就可以退休了,别装作不知道他为什么还继续开这个Bar。”

本来话题可以就此平稳跑偏。奈何她们的友谊一向建立在耿直的基础上,何况还有毒舌的雅塔。“米拉,有一说一,我们都知道你们的项目价值几何,说它是开启人类永生的第一步也不为过。”雅塔冷静地指出,“但现在还几乎没什么实质进展不是吗?学院这么早就把它报上去,只是不想放空一届犹奖而已。”

“如果你们已经完成了人体试验,那么今年的犹奖肯定没跑了。但路还远着呢,不是吗?”辛蒂叹气,尽量语气和缓。

露娜也说:“而且我们都知道,就算不考虑技术进程,这个项目的人体试验能不能获批也完全是未知数。”

话说到这份上,雅塔索性直截了当:“学院那点小心思谁不知道,这么着急地把它报上犹奖,不就是指着犹奖光环来推进一下么,米拉你怎么还真情实感地就奔着今年的犹奖去了?”

在闺蜜们的围攻之下,米拉泄气,逮着辛蒂最后挽尊:“你要是回去对你家阿列克赛同样说一遍,我就敬你是个人物!”

辛蒂举手:“阿列克赛不是——”

“你再说阿列克赛不是你家的,我要同你急了啊!”

“你还能更无情无耻一点吗,辛蒂!”

辛蒂放下手,叹气:“好吧,我认了!”

又嘀咕:“我瞅着他对犹奖也没多上心的样子。”

大家轰笑,举杯相庆,刚才的紧张气氛烟消云散,充分说明学术讨论永远赢不过绯闻和八卦,即使在“争议年”。

说话间灯光暗了下来,“爵士女王”轻盈地跨上舞台,就这一个动作,辛蒂已经叹为观止:她是怎么穿着那么紧的裙子,那么高跟的鞋,如此若无其事地跳上如此高的舞台!

而当爱娃开始演唱,这离题的小感慨又立刻被扔到脑后,就连忿忿的米拉,也不可控制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爱娃的表演用了最考验音准与节奏的现场录音伴奏——现场录制自己的哼唱声为随后的演唱伴奏,并不断地加入即兴录制的新音轨,使表演在有限的时间里不间断地丰富起来,这既要求近于机械般精准的声音和节律控制,又要有多线程即时处理的分心之术。辛蒂她们这桌都是带组的多线程工作处理高手,立刻get到了其难度与精度,不能不悚然拜服。

但如果只关注精准与多线程,未免太简化这音乐的魔力,爱娃浑厚沙哑又圆润丝滑的嗓音和丰沛华美又生机勃勃的风情赋予精准到本应刻板的表演难以言表的魅惑,据说只要站上台,就没有人比她扭得更好看,也没有人比她的媚眼更勾人。而她强大到近于奇迹的声音表现力,几乎可以模拟世间一切声息,从每一种乐器的演奏,到自然万物的天籁,到生命的躁动与起伏,甚至形状、颜色、气息、味道和触觉的通感,乃至意识与思维的流动……这样风情万种的美人,以风情万种的声音和方式,悠然而随意地,用歌声讲述着宇宙与生命的历程,实在让人心醉神迷。

整场live贯穿着这样一个主题,从宇宙的源头开始:大爆炸之后渐渐冷却的空间,渐渐拉长的距离,无限变幻中的空无与死寂;几乎不可能的偶然机缘,生命在空无与死寂中寻找出路,无数虚掷空抛的挣扎和积累,无数注定失败的努力,曲折的途径,不可计数的岔路;黎明前的黑暗仿佛永无止境,而脆弱的黎明如同幻觉,从幻觉中诞生出生命与意识;每一点微不足道的进化都踩着无数物种的累累尸骨,而无数的进化最终被证明是一场虚无……生命究竟是什么?爱娃用歌声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自人类诞生以来,被问过无数次的问题:什么是心?什么是物?宇宙有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还是我们所理解的宇宙只是一个幻觉?万事万物是否都在走向一个终点?还是终点与路途同样只是人类的妄测?……没有一段旋律、一句歌词与和声,是关于爱情、梦想、人生、喜悦忧伤、成败荣辱等等这些似乎是音乐界永恒的主题,爱娃的表演在另外的地方,这样的音乐是无法当作音乐来评价的,它是另一种东西,与在场绝大多数人的现世生活毫不相干的另外的东西,但又没有人比辛蒂和小霎她们更感同身受,短短一个多小时,这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成了她的死忠粉丝。

米拉五体投地改口:“她值得一个犹奖。”

“我能去花痴一下吗?”小霎眼睛闪闪,“我能去摸一摸她的裙角吗?”

“我也要去!”露娜嚷嚷。

“你们冷静一点。”辛蒂不得不再次扮演控场的角色,“老板肯定会把爱娃带过来的好吗,米拉说得没错,他那一望可知的居心。”

“我没说过。”米拉面不改色地矢口否认。

但辛蒂说的没错,当场内迷幻般的热潮渐渐退散,崇拜的人群恋恋不舍地离去,NeverLand快要打烊的时候,老板陪着爱娃过来她们这一桌了。辛蒂又好气又好笑地看到,菜鸟们眼冒星星的一幕又出现了。

当然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追过您的演出!考文特花园的埃尔伯顿巨石纲领,斯卡拉的塔木德和亡灵书, Mo的易经……每一次我都以为那已经是您的顶点了,但每一次您都能把我们带到新的高度——”

“我记得你,”爱娃笑着说,涂着幽蓝色指甲油的手指划过辛蒂的腮角,“我记得这张年轻美丽的脸。”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像她的歌声,而是清晰明朗,语速略快,充满热情而富有感染力,年轻得不可思议。

顶灯的光并不强,但足以暴露岁月在爱娃脸上和身上留下的痕迹,脖颈的横纹,上臂的赘肉,略微松弛的肌肤,手背上的青筋与斑点,眼角和嘴角细密的皱纹。但她的皮肤依然细腻,头发与眉睫依然浓密,而嘴唇的那一种线条,眼睛里的那一种神情,依然风华绝代。传说中“能把直的掰弯,弯的掰直”的魅力果然不假,别说姑娘们一个个眼冒粉红色星光,老板此刻的神情,也和寻常直男面对女神时的崇拜、自惭乃至垂涎并无二致。

“我会投票给您的!”小霎有点忘乎所以地说。

爱娃愣了一下,仰头笑起来,她的笑声也完全不同于她的歌声,明快又豪爽,让人会忍不住跟着弯了嘴角,“哦,不,孩子,我真的不是为了这个。”

“我已经把世间所有属于歌者的桂冠,都戴到了自己头上,”爱娃悠然地说,“多一重和少一重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事实上,我只是想了解一下EGIR疗法,听说它出自你们这群天才的头脑?”

“什么?噢!不!”米拉先冲动地脱口而出,“别告诉我您也需要治疗!”

爱娃又大笑起来:“我很感动,孩子,你显然是真的爱我。不,我不需要,或者说,从生理上来说,我不需要。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我健康、正常,没有AD,也没有其他适于EGIR疗法的疾病,能不能申请体验一下EGIR疗法?”

“这……我……我不推荐……”露娜震惊之余,结结巴巴地说,“EGIR疗法重构的内容还非常简单粗略,我们从未考虑过将之作用于正常人,而且……我是说,为什么?不是,我是说,既然您有天赋能造就的最非凡的思维结构,为什么还要人力粗劣模仿的介入,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

辛蒂又被露娜的话惊到了,不得不站在学院的立场加以粉饰:“请您不要把她的这番话作为对EGIR疗法的认知和评价。”说着白了露娜一眼,心说是得赶紧建议老大对学院众进行公关培训了。

爱娃笑得更加欢快:“放心,放心,孩子,我对EGIR足够了解,我研究了我能找到的所有论文和资料,也和许多接受治疗的人聊过,相信我,我完全明白它是怎么回事,意味着什么。

“所以我更不能遏制自己的好奇心,和我的——啊,如果可以在你们面前这么说的话——探究精神。我想要知道让人在自己脑子里‘写字’是一种什么体验,我想要感受它会如何作用于我的意识与精神。

“我还相信这是必须要亲身获得,永远无法从二手经验得到的感受,就像发育、做爱、受伤、复原;或者醉酒、抽烟、服用和注射药物、挑战身体极限;再或者像是坠入爱河,失去所爱,心碎,被欺骗和伤害,直面生死;又或是学习、思索、创作、表演……所有这些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它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一生都致力于探究‘存在’,向外,也向内,并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表现传达所感所得——虽然和你们的方法截然不同,也不能和你们带给人类的福祉相比。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到了哪个高度,有何意义与价值。

“而这样的探究是不可能止息的,因为这个世界,还有人类,永远让我惊叹。EGIR疗法——如果我的理解不错的话,是至今为止,人类对自身所能做出的最不可思议、近乎奇迹之事,我实在没法控制自己不去体验和感受,就像前辈们无法控制不去尝试opium、mariguana、Amphetamine、LSD……”

“怎么?”她环视众人,显然被大家脸上的神情逗乐了,“为什么你们如此惊讶?难道你们没有好奇过接受EGIR会是怎样的体验吗?没有一个人,有那么一刻,想过去亲身感受一下吗?”

“我想过,很多次,想了又想——”回答她的是小霎,“但是我恐怕我不能像您这样乐观。”

“就像所有作用于人的思维、意识和情感的外部干涉一样,EGIR不是一个简单的开关,它只是调动起你自己的需求、欲望和意志来共同作用。”小霎说,“它可以让你记住一些纯粹客观的信息,名字、地址、时间表、行为步骤,可以筑起堤坝防止你伤害自己或他人。

“但即使你写下‘我要快乐’,或者‘我爱某某’,也并不能让你真的快乐或是去爱,除非你渴望快乐和爱,且真的懂得快乐与爱为何物,并确实曾拥有快乐与爱的回忆。”

爱娃若有所思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神情,混合着了解、同情和抚慰,让她不再年轻的容颜格外动人,“哦,孩子,我明白,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这让你如此悲哀?”

是的,悲哀,辛蒂也看见了那一抹悲哀,从小霎脸上一闪而过。于是她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尽管被掩饰得很好,但那悲哀其实一直都在,从未止息。

“不要为此而悲哀,孩子,世界和人生原本就是这样。”爱娃爽朗而又悠然地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人生和世事从来都是混合在一起的:好的和坏的,甜的和苦的,幸福的和悲哀的,光明的和黑暗的……你不可能把它们条分缕析地一一区分开来;不可能说我不要坏的,请只把好的拿给我;也并不是把坏的都剔除,销毁,余下的就都是好的。——你要明白,我的孩子,固然美好的东西,不管多么美好,不管有多少,有多好,也不能改变和消灭世间的丑陋、罪恶与苦难;但同样的,黑暗与混沌之物,不管有多少,多么可怕,也无法湮灭这世间的美好与光明。”

如果不是下一刻,有人将一把牛排刀摁到辛蒂的脖子上,她一定会把这个夜晚排进人生中最美好夜晚的前十。事实上,即使有人将一把牛排刀比到了她脖子上,辛蒂仍然认为这是她人生中最美好而感动的一个夜晚。

回目录 上一章 下一章
全部评论
首页 图书馆 网站协议 TOP
京公安网备0000000000000号 沪ICP备2022004120号 Powered by C&W s island buil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