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二
武丁走出帐幕,来到辕门口,等待妻子的到来。在他想来,妻子应该身穿华美的礼服,头上遍插绢花、羽毛等装饰品,乘坐着张有白色伞盖的轻车,如同燕子回归巢穴般地,带着欢笑,带着渴望,驰入他的营地——按照礼仪,说不定她乘坐的是牛车,而非马车,那样会显得更为端庄,也更加沉稳。
他根本没想到会看见那样一副情景——虽然应该算是在意料之中。他看到四十多乘两马牵拉的战车,以及跟随在战车后面的三千徒步,在烟尘翻卷中浩浩荡荡地驰来,就中簇拥着一乘高张红色伞盖、前插两丈长矛的小戎。妇好就站在小戎上,站在鼓架侧前方,以手扶轼。她头戴着镂刻有庆云纹和夔龙纹的青铜兜鍪,上插五色彩羽,身穿以红丝编缀的黑漆彩绘皮甲,前胸、后背都紧缚着铜制的铠片,半圆形的盆领遮护住雪白的脖颈,就连护腕和护胫也是铜制的,上面镂刻着细密的花纹,乍看上去比作为衣人君主的武丁还要更为显赫,还要更加光彩夺目!
小戎驶入辕门,妇好从车上跳下来,轻快地走到目瞪口呆的武丁面前,左手扶着腰悬的佩刀,右手抚胸,浅浅鞠了一躬,就象那些因为甲胄在身而不能全礼的将军们一样。武丁不知道该怎样反应才好,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问她:“不会……不会太重了吗?”
“君王垂问,敝邑造甲精良,轻巧便用,”妇好竟然用纯粹臣子的言辞,而非君主夫人该有的态度,非常自然地回答武丁的问题,“若君王喜爱,敝邑即日贡献。”武丁注意到妻子的眼神非常陌生,此时此刻的她似乎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难道她将此事当成一种游戏吗?难道她很喜欢这种假扮诸侯的游戏吗?
当天晚上,武丁招来祝争蓍筮,然后自己烧了一片龟甲,以卜吉凶。似乎上帝告诉他说:妇好这种行为并无什么不正当,她更不是被妖魔附体,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武丁这才释然了,既然妻子喜欢玩诸侯的游戏,喜欢玩战争的游戏,那么自己就陪着她玩好了,只要她别把这一身戎装带进大邑,带进宫廷,那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第二天一早,武丁召开军事会议,并且允许妇好列席,仿佛她确实就是一位前来参战的诸侯,而非自己的正室夫人。
“预计今日午间,崇侯就会和巴人接战了,他将把巴人引诱到平原上来,然后我军分道合围,务求全歼。”武丁一边向多亚们、诸侯们最后一次通报自己的计划,一边斜着眼睛,观察妇好的反应。
似乎注意到了君王的目光,妇好迈前一步,建议说:“巴人狡诡,必断其后路,然后可一战败之。”武丁没有料到妻子真的会象一名诸侯似的在会议上发言,他的左手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就在这个时候,亚其突然抱拳赞同说:“夫人所言至当。”
亚其是受到武丁宠信,新近担任亚职,并且被编入第三旅的北方任爵。整个武丁时代,因为国家军队的扩大,有多名诸侯、任新就亚职,也有多名亚从任爵被晋升为侯爵,亚其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此外还有亚弜、亚雀,等等。
这些新任多亚就表面上来说,比起旧的多亚来对武丁更为忠诚,而究其实质,他们只不过因为身份、地位的转化或提升而对武丁更抱有近乎盲目的崇拜而已——君王所想所为之事,莫不打破成例,而先公、先王并未降下灾祸,由此可见,君王是受到上天庇佑的,君王所欲,都会变成现实。
因此,当妇好一身戎装进入军营以后,立刻引发了各方面的议论,旧亚们大多表示反感,而亚其等人却持相反的意见。“女子入营,古来罕有,是为不祥。”亚奚就曾经这样说过,而亚其反驳说:“难道罕有就是不祥吗?龙行于泽、凤鸣于山,古来亦甚罕有,却是千年难遇的祥瑞之兆呢。君王夫人有其采邑,有其兵车,与诸任、侯、伯无异,又为何不能入营呢?”
“然而君王夫人终究并非诸侯,”亚万质疑说,“君王若真的册封她为子侯,我等断无异议。”“夫人与诸侯,哪个更高贵?”亚其笑着回答说,“既然已为夫人,何必再冠以子侯之名?子侯已老,不能视事,夫人执其政,与子侯无异。况且,子女而代父从征,也是世间常有之事,孰云不可?”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随即目光炯炯地扫视众人,加重语气重复道:“君王不问,孰云不可?”
正因为这样,所以在军事会议中,妇好才刚发言,亚其为了向旧亚们更为明确地表示自己的态度,更为了在君王面前显得自己与旧亚有所区别,就抢先附和:“夫人所言至当,王其用之。”
亚其表态以后,亚弜、亚雀等新晋多亚也纷纷跟进,旧亚们看到这种形势,也只有唯唯而已——况且,他们其实在内心中不得不承认,妇好所言,确实是有道理,并且合乎用兵之法的。
既然大部分人的意见都倾向于采纳妇好的建议,武丁当然不便表示反对。于是他开始了派将的仪式,并且真的把一柄铜钺交到妻子手上:“巴方若散,必取道由西,卿其在西,全权制之。”
钺恐怕是人类最早使用的武器之一,而就其原型来说——或为伐木之斧,或为松土之锄——也是人类最早使用的工具之一,但它很久以前就被淘汰出主战兵器的行列了。商人的主战兵器是戈、矛,是弓、刀,偶尔还有人使用短柄的铜斧来防身,而双手持用的长柄之钺,虽然威力巨大,却很难运用,非猛士不能使,也就变成了战阵上相对罕见的异型兵器。历史上这种兵器的重要性之残留,使它变成了礼器,变成了权力的象征。
权力的至高象征就是可以随意处置他人的性命,因此仍然用作处刑工具、用来砍下人头的钺,也就逐渐变成了政权尤其是军权的象征物。武丁交给妇好的铜钺,大小不过一掌,刃阔不过五指,装着支短小的木柄,毫无实质用途,其实和后世的令箭、令旗是同一类东西。
妇好恭敬地弯腰曲背,伸双手接过铜钺――她前此并没有受钺的经验,但诸侯、多亚之被君王授钺,她是不止一次见到过的。此刻的她仪态庄严,举止得当,确实很象是一名真正的将领。
所以让妇好去截断巴人的归路,武丁是想把妻子放在最安全的位置上,如果自己确实击败了巴人,那么伏杀溃敌的妻子不会有丝毫危险,而如果自己打不赢,巴人不会西撤,妻子更将稳如泰山。
当时的武丁料想不到,正是这一安排,成就了妇好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