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四

六月望日，有大星见于东北，陨向西南。对于这种天象上的变异，按惯例大邑的君主需要斋戒沐浴，诚心地向上帝祷告，并询问是否自己在用人和施政方面有所不当。然而很遗憾的，此刻的武丁刚刚摆脱高烧的困扰，还没有力气亲往祭祀。

武丁在病席前召来史宾、杞品、祝争等人，要他们龟卜、蓍筮，寻找主持祭祀的替代人选。在子渔的暗中活动下，在祝争不知内情的相助下，卜筮结果无一例外的仍然是“至阴”、“天下之母”那一套。于是武丁就决定让妇好代替自己去主持祭典。傅说大声疾呼：“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岂能均操于妇人之手？！”但武丁只是冷冷地挥了一下袖子，没有理睬他。

妇好就这样主持了她毕生的第一场国家级祭典——虽然作为商王的正室夫人，作为子方的实际统治者，她此前曾有过多次主持宫廷祭祀和地方祭祀的经验。首先演奏大乐，由巫女和史官百余人合作《大镬》之舞——据说此舞乃是伊尹所制，为了纪念大乙驱逐夏桀，掌管天下。然后妇好统率着贵族们登上高台，宰杀了大批牲畜和近百名奴隶，亲自焚龟，亲自从玄匣中取出蓍草来递给祝争。贵族们大多对此并无异议，因为在他们心目中，早就不把妇好当作君主的夫人了，而是当成诸侯之伯，君主因病不能理事，由宗室元老或者诸侯之伯者代替，本就是商朝的传统。

龟卜和蓍筮的结果难得地一致，都指出因为君主身边有小人作祟，才会导致上帝示警，出现陨星的灾异。妇好随即穿戴上戎装，佩着铜刀进入宫廷，她这付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吓得正在武丁病席前服侍、挺着大肚子的妇周面如土色，赶紧藏在君主身后，并且不停地颤抖。

妇好在武丁病席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压低声音禀告卜筮的结果。她皱着眉头，似乎不胜难过地说：“君王身边最爱者，无过于傅说和妇周。傅说是重臣，必不是小人，那么上天示警所必须铲除的，一定就是妇周了。”

“这怎么可能？！”病中的武丁面色苍白，用自己的身体遮护着妇周，斥责妇好说，“你不要乱猜。她一直在余一人身旁伺候，余一人最了解她的秉性，她怎会是小人？她何有害于国家？！”“即便妇周不是小人，”妇好表情一变，冷着脸表明了自己的担忧，“她即将正位为夫人，她所生的儿子就有可能变成小人，变成争嗣动荡的根源！”

“谁说她将正位夫人？”虽在病中，武丁也立刻明白了妇好的意思，对于爱人因嫉妒而产生的愤恨，甚至因此而做的种种出乎常情的行为，他既感到愤怒，心底也隐约产生出一丝欣慰。神意真的指斥妇周为小人么？妇好歪曲了神意吗？她是因为对自己的爱而产生嫉妒，从而才不怕灾祸降临在自己头上，竟然胆敢歪曲神意的吧。

“她是余一人的侧室，她所生子是余一人的庶子，有余一人在，你不可伤害他们，”武丁决定放弃那个已经无用而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无用的老驼背，“妄议再立夫人的，可据天意逐之。”

妇好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她知道君王舍不得美女——君王虽然也舍不得猎犬，奈何那猎犬已经无用，而美女正当青春。于是妇好就以武丁之命，把傅说驱逐出大邑，流放到南方的昆吾之野去了。三年后，这位受到后世崇敬，却从来不清楚其下场的名臣，在淮夷的侵扰中被虏走，变成了外族敬献给上天的祭品……

傅说离开以后，与其说是妇好，不如说是武丁，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妇周在分娩前就失了宠，这注定了她所生的儿子永远只能是君王的庶子，武丁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另外一名出身祭方的女奴身上。身份是奴隶，无法成为君王的妻子，正室也好，侧室也罢，但这并不意味着君王不能主动将她抱上卧席。

武丁依旧勤勉地、依照傅说所灌输的理念来治理国家，但他也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去享乐，宠爱女奴不过是诸多乐趣之一而已。因为无论戎与祀，他都分出很大一部分交给了妇好，他正式向衣人们宣布，正室夫人是自己最主要的代言人。从十三年以后，武丁很少离开过大邑，就算偶有出行，目的也大多是狩猎而非征战，夫人统率出征变成了常例；从十三年以后，武丁只在最主要的几场祭祀中出现，不仅祭祀上帝、祭祀神祗，甚至很多祭祖大典，包括祭祀他名义上的父亲小乙的典礼，他都往往委任给妇好去主持。

并没有野心的妇好，也曾委婉地向君王指出，这种做法是否太过草率，会不会因此招致祖先的愤怒。武丁拉着妻子的手，轻声细语地秘密地回答说：“祭祀太多了，一个月有好几场，余一人根本没有那种精力。你所主持的祭祀，都是不那么重要的，所以不废除，只为了维持我衣人的传统而已。祖先会愤怒吗？会责怪吗？余一人祭祀大乙诚心竭力，小乙又怎敢违拗大乙的意志，而来谴责余一人？”

武丁自有许多真正的大事需要考量，需要处理，不过就表象来看，妇好比他更为忙碌。在此后短短三年的时间里，妇好就出征过五次，足迹遍布四方，敌人包括北面的下危、东面的尸方、东南的淮夷、西面的邢方和西北的羌方。此外，她每年还要主持大小近百场祭祀，包括祭祀上帝、祭祀神祗和祭祀先公、先王们。

无论出征还是祭祀，最重要的都在于“礼”，礼是区别贵族和多众的重要标志，因此内容繁杂到了让人头疼的地步。妇好对这些礼，甚至于对战争和祭祀本身，对她因此而获得的战利品和崇敬目光都并不感兴趣，然而为心爱的男子分担这些事务，使她感觉自己的人生还有希望，还算充实，更重要的是，武丁允许她，或者逐渐地怂恿她去主持这些事务，也使妇好日益沉醉在爱人对自己的重视中而不能自拔。

然而再美好的迷梦都终究会醒来，旨酒也无法令人永远沉醉，何况人的情感总是在波荡流离，一刻也不会停止不前。除了祝争以外，没有人能够预料到妇好自欺欺人的沉迷会走向什么方向，包括武丁，也包括妇好自己。然而祝争却没有胆量向君主表达自己的担忧，这使他也日益沉入痛苦的深渊。

每当妇好来找自己，侧着脸，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倾诉内心的苦闷，祝争总是垂着头静静地听着。他不敢抬起头来细看那曾经使自己魂牵梦萦的美丽的面庞，甚至在心中也不敢正面自己逐渐复燃的对妇好的爱。对所仰慕的女子和对自己内在双重的躲避和背叛，如同毒蛇一般咬噬着他的心。他知道，这一切终将会结束的，到那时候，自己的心将会变成一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