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三

古人尝试以各种方式来获取神意，或者焚烧龟甲、兽骨来察其裂纹，或者分数蓍草来对应卦象，或者饮用有迷幻作用的草药，请求神灵附体。然而所谓神意从来都是模糊的甚至模棱两可的，若无世人的解释，神意也只是虚妄罢了。

但这并不是说史官或者贵族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解释神意，他们的解释方法都有规律可循，而即便想要故意歪曲这种规律，也必须要有不得不为的特殊理由存在。当初史官们歪曲神意，告诫武丁不得娶妇好为妻，是他们认定这种行为偏离了成法，神祗们肯定不会答应；当初武丁假藉大乙托梦以延揽傅说，是他认为自己身为大商之王、大乙的子孙，就算偶尔妄为，祖先也一定会加以原谅的。总之，若非大智大勇之人，是不敢轻视神意，更不敢随便歪曲神意的。

而对于祝争来说，他假托神意让妇好挂帅出征，内心其实已经做好了遭受天谴的准备。他有时候也在默默地询问自己，为了一个永远不可能拥之入怀的女性，自己做出这种牺牲是否值得呢？他没有从自己内心得到任何答案，但每当妇好提出要求的时候，他又会着了魔一般地毫不考虑就加以应承。

我是一个傻瓜——祝争经常苦笑着咒骂自己。

然而关于妇好对傅说的厌恶，祝争却拿不出假藉神意的办法来。一方面，为了妇好他可以牺牲自己，却不愿意为了妇好而去伤害他人；另方面，找个机会直接占卜，告诉武丁“先公、先王们要你驱逐傅说”，这种花样太也拙劣，根本无法取信于人。

因此祝争只好空泛地安慰妇好说：“天下共厌者，上帝也不能相容！”然而妇好早就认定商人的上帝不能相容的正是自己，上帝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消灭傅说吗？祝争的安慰只能给妇好带来失望，她转而去找妇妌商量，因为在这件事情上，她和妇妌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子渔多谋，夫人可婉转求之。”已经打通了耿麋—侯虎—子渔这一条线索的妇妌，这样对妇好建议。

妇好本人也意识到想要扳倒辅佐武丁处理朝政的傅说，自己必须要得到贵族们的支持，而不能仅仅依靠史官之一的祝争。她已经得到了多亚之心，但自从甘般被逐、侯尻战死以后，多亚中没有一个人能对朝政有足够的发言力。想要影响朝政，想要让君王疏远傅说，就不能不笼络仓侯虎和子渔等人。

妇好对仓氏的怨恨已经随着咎妇的被杀而逐渐淡漠了，况且侯虎一贯态度恭谨，还不时向她进献礼物，她对这个人说不上有什么好感，却也没有多大恶感。至于子渔，妇好只在祭祀中见过他几面，基本上没什么印象。

通过妇妌的安排，侯虎和子渔先后觐见了妇好。侯虎只是空泛地表示愿意帮助夫人，反对傅说并立周女为正室的主张，而子渔却明白了当地说：“欲逐傅说，权在夫人……”

通过对时局的观察和对谣言的分析，子渔比宫廷内外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地认识到妇好在武丁心目中不可取代的地位，认识到妇好对君王的非同寻常的影响力。他希望能够攀上这种影响力，进而利用妇好来使自己夺得太子之位。

从一开始，他给侯虎出主意讨好妇好，与其说是为了侯虎着想，倒不如说是想由自己先卖给妇好一个人情。终于，他得以面见妇好了，不是自己凑上去的，而是妇好折节下问，于是子渔就把自己扳倒傅说的计划和盘托出。

首先，在大邑内外制造谣言，说傅说打算从立周女为君王正室夫人开始，对所有的尹、臣、多亚和史官们再来一次大换血——“臣下必须经常更换，王权才能不替。那个驼背是这样对我王说的。”子渔并没有直接传播傅说的坏话，谣言只是要增添贵族们对傅说的恶感，而不是让武丁疏远傅说。傅说无私无欲，直接讲他的坏话，武丁肯定会看破的，可能反倒会产生反效果。

贵族们纷纷相信了这种谣言，因为就连武丁本人也相信，那确实是傅说有可能讲出来的话。

很快就到了祭祀先王大丁的吉日——大丁是大乙的太子，虽然未及继位就薨逝了，却仍被归入历代先王的祭祀行列——武丁恰巧身体不适，不能出面主持祭祀，于是作为王族中最年轻的族长、庚族之首，子渔理所当然地接下了担当大丁之尸的任务。祭祀过程中，子渔喝下具有一定迷幻功效的草药，与巫女当众交合以后，以大丁的身份，只说了一句话：

“伊尹放大甲于桐宫。”

那是一段历史往事，大商的贵族每个人都记得这件事。大甲是商人统治中原后的第四任君主，因为大乙宠信同族的、小臣出身的伊尹，因此在第二任商王卜丙和第三任商王中壬的时代，伊尹也一直掌握着国政，等到大甲继位，伊尹的野心越发膨胀，干脆藉口说大甲放纵无道，把他软禁在桐宫，自己装模作样地当起了王来。

伊尹当商王当了七年，最终大甲潜出桐宫，依靠多亚的力量攻入大邑——当时的大邑是在景亳——夺回王位，反而把伊尹囚禁起来。这是一段动乱的不光彩的历史，商人历代大多讳言，对外宣称伊尹并未称王，而只是代大甲掌管国政而已，掌政七年，大甲悔过，伊尹也就主动归还了王权。

况且，伊尹本就是商的同族，又为王七年，虽然他的行为算是叛逆，后世也不能把他当作先王来祭祀，却依旧把他作为大乙的重要辅佐者，作为名臣的代表，偶尔进献祭品。

事隔多年，大丁为何要藉子渔之口在祭祀中重提此事呢？直接叙述这段往事，却没有一字评论，大丁的本意究竟是什么呢？自武丁以下，贵族们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正是子渔所期待的效果。

武丁曾经假作大乙托梦，延揽傅说，“你要象余一人尊敬伊尹一般尊敬他”，想起这件往事，人们很自然地就把当今的傅说和古代的伊尹联系了起来。然而，傅说究竟是大乙时代的伊尹呢，还是卜丙、中壬时代的伊尹呢？他总不会是大甲时代的伊尹吧！

“那个驼背就算不会篡位，他也迟早会引发动乱的！”贵族们私下议论纷纷。这些议论不可能完全不传到武丁的耳中，武丁虽然不相信傅说会引发什么动乱，却也难免会想到：“先王们是要惩罚我藉大乙之名任说为傅、为尹的行为吗？先王们讨厌说吗？他们或许不会降灾于我，却会降灾于说的吧。”

然而巧合的是，祭祀过后，傅说依旧我行我素，对于自己招致众多敌人的行为毫无收敛之意，他也并没有遭到什么灾祸，武丁的身体却越来越糟，本来只是偶感风寒，大概因为巫女用药不当，竟然引发高烧，昏迷了好几天才终于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