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二
“美女都会招来灾祸,尤其是夏人之女。我不要,仓师也不能要,最好把她杀了祭祀先公吧,料她不会给先公带来灾祸的。”
这句已经尘封许多年的话语,不断在妇好脑海中回响,而说这句话的子弓,在如今的妇好看来,与自己丈夫并无相似之处,那俊美的面容逐渐扭曲,那漆黑的胡须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只有瞳仁不变,一如既往地那样平静而和善。
而正是因为这对平静而和善的眼眸,在这种神情的映衬下,“把她杀了祭祀先公吧”之类的话语才显得更为刻毒,使妇好寝食难安。数年来,子弓一直居留在洹北旧邑,一年难得出席几场国家级祭祀,也未必能见到妇好,妇好已经自欺欺人般地把这个年轻人从自己头脑中驱逐出去了。然而,该相见的总会相见,子弓再度出现在了新邑,出现在了妇好的面前。
妇好垂着头,不敢去看子弓……她总怀疑子弓仍然记得两人的初次相见,怀疑子弓一眼就能认出,并且将当众揭穿自己本是奴隶的身份。她并不在乎民间传说自己出身于玄鸟之祠,因为即便巫女们也终究是多众甚至是贵族出身,但她不希望女奴的身份被人揭穿,她不希望自己那段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难以回首的岁月赤裸裸地暴露在衣人面前。
他们可以容忍一名巫女成为君王的正室夫人,这已经是宽容的底线了吧?他们应该无法接受朝之欢呼的王夫人原本竟然是一个女奴,是如此低贱、卑污的存在——妇好的内心再度掀起重重波澜,她不敢抬起头,不敢去看子弓此时此刻的表情。
而在恐慌的同时,妇好心中也陡然腾起一股怒火,这股怒火由来已久,在那看似柔弱的躯体内的某个角落里一直在静静地燃烧着,当她看到子弓,这一点火苗立刻就如同浇了油一般疯狂地燃烧起来,冒着黑烟,直线般腾上天际。
“把她杀了祭祀先公吧”,这句话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打着妇好的神经,使她头疼欲裂。都说小王子弓孝义仁慈,但他这种仁慈只是对商人而言吧,对于诸夏来说,子弓身体里依然流淌着源自他祖先的残忍刻毒的血液。难道诸夏就不是人吗?难道诸夏就不是大商的子民吗?为何屠戮一个无罪的夏女,在子弓口中说出来却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轻松?
妇好眼前浮起了父亲惨死时的情景,浮起了被挂在车辕上的父亲和村民们狰狞恐怖的断头。对子弓恐惧和愤恨这双重强烈的情感打击着妇好,她突然感觉头脑一阵眩晕,随即软软地栽倒在戎车里……
巫医们诊断说,夫人长途跋涉,过于辛劳,所以昏倒了,只要好好调养,多加休息,很快就能康复。于是武丁暂时离开祭方女奴的怀抱,搬过来陪伴在妻子身边。
“只有当我病了的时候,你才会来看我吗?”妇好不无怨怼地这样对武丁说。
武丁略带歉意地笑一笑:“胡说,你每次出征归来,余一人不是都会来陪伴你的吗?你是余一人的至爱,从前如此,今后永远如此,你不要降低自己的身份,去和那些女奴们争宠。”
“我不是在争宠,”妇好紧紧抓着武丁的手,“你是我的丈夫,我希望能够永远凝望你的容颜,即便不眠不休……。”她说着话,同时把头深深埋进武丁的怀里。武丁轻抚着妻子乌黑亮丽的长发,想要再多安慰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难道能够自欺欺人地敷衍说“余一人会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须臾不离”吗?武丁知道自己做不到,他也不愿意欺骗自己的至爱。
好在妇好并没有继续哀怨下去,伏在武丁怀中的她突然转变了话题,低声问道:“小王搬来大邑了么?我不喜欢看到他,我讨厌他!”
“余一人也讨厌他,”武丁环过双臂来,搂抱着妻子纤细的腰肢,“然而他是小乙为余一人指定的太子,并无失德,恐难遽废。”
“各国各族,都是父子相承,或者兄弟相继,君王为何不能立自己的骨肉为太子,而要在百年后把基业让给血缘生疏的子弓呢?”妇好不解地问道。
武丁轻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是从上甲时代就留下来的传统,余一人虽富有四方,却不能违背先公、先王之意。先公、先王都是那样传承,余一人无法改变,即便祭祀上天,上帝也肯定不会答应的……”
说着说着,他的双手从妻子的裙下缓缓游走进去,并且舒展眉头,微笑了起来:“就算余一人能够废黜子弓,进而废黜成法,又能把王位传给谁呢?子央吗?你所喜爱的子启吗?你若能为余一人生下嫡子,说不定余一人拼着自身受上天的责罚,也要把国家传给嫡子呢。”
妇好轻轻推开武丁的手,进而挣脱了武丁的怀抱,她懒洋洋地回应说:“我很劳累,想好好睡一会儿,君王去安慰妇妌吧,她想必也一直在思念着您呢。”
妇好把自己的爱人推进另外一个女人怀抱,这是她心不甘愿而又不得不为的举动。对于妻妾成群的商王来说,他不可能永远陪伴在一个女人身边,即便这个女人是他毕生的挚爱,在他心中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空间。然而,男性真的可以敞开宽宏的心胸,却终身只包容一个爱人吗?妇好很想相信,却并不敢相信,况且,自己所面对的并非普通男性,而是富有四海,也富有天下女子的大商之王。
她知道自己无法每时每刻都陪伴在武丁身边,武丁一定还会去找别的妻妾,甚至别的还不是妻妾的女人,与其让他去找祭方女奴,还不如去找妇妌吧。妇好这样做,其实并不是为了妇妌,也不是为了武丁,而是为了让武丁能够得到更多和子启亲近的机会。
武丁离开了,然而妇好寂寞地躺在卧席上,虽感疲累,却仍久久难以入眠。子弓高大而恐怖的身影、平和而狰狞的面孔,再度在她头脑中浮现出来。她很清楚,想要驱逐子弓,其实比驱逐傅说难度更大,虽然君王一向痛恨前者,却只是对后者感到厌烦而已。傅说只是人臣,并且没有封地、没有兵车、没有党羽、没有依靠,一如水面上的浮萍,武丁就是他的水,是养护他、维持他政治生命的根源,一旦这水感觉浮萍可有可无,浮萍还有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力吗?
相比之下,子弓却绝然不同,子弓是大商的王族,是先王指定的太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王。按照商人的传统,若无王族长老的一致认同,即便君王也是无法随意处置一族之长的——子弓正是己族之长——若无大的失德,没有把柄在握,更不能任意废黜太子。当然,规矩、传统之延承,是为了阻止人们去破坏它,换言之,人们总是想去破坏对自己未必有利的规矩和传统,当年般庚破坏的传统还少吗?他杀害了多名王族之长,可曾付诸过公议?而此时此刻的武丁,如果执意要废黜太子,又有哪位王族长老敢于阻拦呢?
然而大商王朝已经达到了它的极盛期,内部相安无事,对外正在稳步地扩张,在这种情况下,武丁是不会如同般庚般破罐破摔,即便引发大的动乱也不惜杀人流血的。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要怎样才能铲除子弓这个眼中钉呢?
能帮助自己完成这一使命的,大概就只有子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