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三
衣人好酒,贵族们经常聚饮同醉,这个曾被周人谩骂为骄奢淫逸的陋习,其实和衣人尚巫的风俗是密不可分的。他们通过饮酒来使得自己神智恍惚,认为这样可以拉近天人之间的距离,希望能够在恍惚中感受到神祗和祖先的旨意;另一方面,他们也通过饮酒来淡化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武丁就经常举办盛大的酒会,不仅招待贵族,也招待多众中的长者,这些长者对各自的族属都具备相当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只要笼络住了他们,多众就不会离散,王朝就可保证稳定和太平。
那一年在祭祀吕己的典礼过后,武丁就举办了这样的一场酒会。作为己族之长,子弓理所当然地在祭祀中担任“尸”,而正因为这个原因,本该出席祭祀的妇好托病没有前往。祭祀结束后的当天晚间,武丁在宫门外的草地上燃起庭燎,布设下丰美的酒食,款待参与祭祀的贵族,以及十余名多众长者。
宴会非常丰盛,一道道端上几案的既有烹肉、盐脯、葅醢等肉食,也有各种新鲜菽(豆)蔬,以及用江南所产上等苞茅滤过的清酒。武丁频频举觥,贵族尤其是长者们贪婪地享用着君王所赏赐的美味——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非每天都能得到这般佳味的。
祭祀典礼上与“尸”交合过的巫女和她的同伴们并没有离开,她还必须为这场晚宴献上歌舞。当然,在此种氛围下,是不宜演出《大镬》之类乐舞的,况且仅以不足十名巫女,也无法完成那样浩大宏伟的组舞。巫女们如同她们在祭祀中取悦先祖和神灵一般,披着薄纱,饰以缨络,应和着笙和瑟的节奏扭动以腰肢为中心的自己身上每一个柔软的关节,还不时从薄纱中伸出赤裸的胳臂和大腿,与迷离飘荡的眼神指向同一个方向。
在以不苟言笑为荣,甚至往往生硬到不近人情的后人看来,这是彻头彻尾的淫声艳舞吧,但在商代,这却是非常寻常的舞蹈,虽然不能直接断定为神所制作的舞蹈其实本是为人所制作的。
武丁忙着劝酒,对那些已经看惯的巫女的舞姿有些不屑一顾。但在几觥暖暖的清酒下肚以后,他突然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妻子的舞姿又会是怎样的呢?他当然通过各种渠道打听过妇好还在玄鸟之祠中生活时候的情况——虽然不至于详细到打听出祝争曾是妻子的幕内之宾,否则那名可怜的史官早就被砍下脑袋来了——他知道妻子曾以乐之精湛、舞之优雅而著称。自己恐怕永远也看不到妻子的舞蹈了,因为以她现今的身份,是不可能再去跳那些巫女的舞蹈的。这真是令人万分遗憾之事。
晚宴上,负责斟酒和布菜的都是武丁的妻妾,其中当然也包括妇妌。
商代的宫廷与后世不同,没有那么多身份低微的仆役,除了几名天阉和刑余的奴隶外,也不存在制度化的宦者。商王所举办的宴会,和普通百姓的家宴并无根本上的不同,负责招待客人的主要都是一家之主的妻妾,也就是商王的群妇——当然,这次宴会因为有子弓在场的缘故,妇好托病没有出席。
子弓早就已经在充任“尸”的时候喝过药酒了,此刻残醉尚在,当妇妌频繁劝酒以后,他更是喝得酩酊大醉。酒能乱性,即便如子弓这样温和而谨慎的人,醉眼朦胧之际,也不免盯着妇妌斟酒时故意裸露出来的小臂多看了几眼——巫女的手臂早看惯了,王的妻妾的手臂还是第一次见到——但他随即就醒悟到这种举动大是无礼,因此匆忙起身告退。
“不醉不得归。”武丁斜眼望着子弓。按照衣人的风俗,但凡聚饮,不至醉卧,是不能离开的,虽然武丁本人颇为厌恶子弓,内心深处盼望他早早避席,离开自己视线所及之处,但对方过早告退,分明是破坏气氛,不给宴会的主办者——也就是武丁自己——面子嘛。
子弓求退被拒,没有办法,只好坐下来又喝了两觥,然后装模作样地一头栽倒在地,让从人把自己抬回家去了。子弓离开,并且是合乎规矩地离开,使得武丁的心情大为舒畅,他向多众长者们频频劝酒,很快就把那几个老头子也灌趴下了。
武丁酒酣耳热,起身小解,才刚走到溷所门口,妇妌突然追了上来。她撕裂衣衫,除去钗环,披散着头发,跪在武丁面前哭诉道:“适才妾为小王斟酒,小王暗摄妾臂,调戏于我。小王无礼,王其罪之!”
人类的独占欲望,起自终古,或许还将延续永远,属于自己的东西,谁都不愿意拱手送人,而这种偏激的心理,对于贵族们来说,对于站在王朝顶端的君王来说,就更是异常地强烈。武丁不愿意把自己辛苦夺来的权力让给子弓——百年以后,不得不为,传给自己的子嗣也好,传给自己所欣赏的同族也好,总不能让给小乙所指定的,一度曾压在自己头上的子弓。
然而,就武丁目前来看,子弓并不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虽然见面的机会多了,子弓那些迂腐的废话也多了,但以子弓软弱的性格,以自己大权独揽的形势,对方也根本翻不了天。废黜子弓?这一步迟早是要迈出的,但正不必在今日,来日方长,静等机会就好,着什么急呢?
武丁并不着急,却自有人对此殚精竭虑,寝食难安。首先是妇好,她不愿意见到子弓,希望把这位年轻的王子起码远远赶到蛮荒之地去;其次是子渔,他想取子弓之位而自代的欲望日益强烈;第三则是妇妌,在完成驱逐傅说的谋划后,她越发感觉自己所拥有的靠山其实是两座,在内廷是妇好,在外朝是子渔,她必须竭力保证这两座靠山不倒,才能为自己亲生儿子子启铺就光明平坦的人生大道。
妇妌并不是一个愚笨的人,但作为内廷夫人,并且作为一个与妇好不同的,却与其他众多夫人毫无差异的君王的普通妻妾,她所能做的事情,所能对君王施加的影响是相当有限的。在有限格局的限制下,她所能想到的办法也必然仅此而已。
于是妇妌污蔑子弓对自己不敬,污蔑子弓藉酒醉调戏自己,她除去发钗、披散头发,撕破衣服,哭哭啼啼地伏倒在武丁面前。这种小伎俩,在此后的数千年中还陆续为人所用,所以能够屡试不爽,正来源于男性,尤其是贵族男性对自己财产的病态般的独占心理。
然而这个时候,武丁正在内急,却骤然被妇妌揪住了长袍下摆,不肯放他离开,满腔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于是商王冷冷地笑了起来:“既然子弓爱汝,余一人便将汝赐于子弓,如何?”如同晴天打下一个霹雳,妇妌惊得目瞪口呆,武丁趁机甩脱了她的拉扯,三两步跑进溷所去了。
等到小解完,武丁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头脑也变得略微清醒了一些。他步出溷所,看到妇妌满脸都是眼泪,依旧神情惶恐而呆滞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上前去轻轻踹了一脚:“起来吧,适才戏言耳。”转身走了几步,他突然又转回头来,撇嘴笑着说:“别玩这种小聪明。”
即便是内廷的消息,在有心人中间也传得很快,很快侯虎就听到了风声,他匆忙跑去找子渔商议,小心翼翼地问道:“王无意废黜子弓,奈何?”子渔仪态安祥地轻轻摇头:“我王洞彻万里,何况是眼皮底下的事情,谁能够欺瞒得了他呢?如果王不愿废黜小王,妇妌想要陷害子弓,王不会那么简单就原谅她的。而就算王想要废黜子弓,他也不会容忍旁人随意插手此事。”
侯虎皱着眉头问:“那咱们就只有慢慢地等待吗?”子渔微微一笑:“只要王离开大邑一段时间,问题就容易解决了。”
想要鼓动武丁暂时离开大邑,能够挑起这付重担的只有妇好。此时妇好也已经听说了妇妌陷害子弓不成,反受其辱的事情,她把妇妌叫来责备,妇妌抹着眼泪,哀戚地辩解说:“我知道您反感小王,所以想要为您除掉他。但我太过愚昧,用错了方法……”妇好听到妇妌这样解释,多少有些感动,于是拉着她的手说:“你何必要为我的好恶去冒这种险呢?万一你遭君王憎恶,子启可怎么办?”
“您也是子启的母亲,即便我有个三长两短,还有您照顾他呀,”妇妌半真半假地说道,“如果您有什么不测,以我一人之力,却未必能够保护子启。”过了一会儿,她又假装害怕地问妇好:“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泄露了出去,小王现在一定恨我入骨,怎么办?”
妇好阴沉着脸色,想了好一会儿:“或许,子渔有办法驱逐子弓吧。你去向子渔问计,并且转告他说,只要赶走了子弓,我能够让他登上太子之位。”
子渔要的正是妇好的垂问和许诺,于是他请求妇好,找个机会把武丁暂时带离开大邑:“夫人只要能够完成这一步骤,后面的事情都交给我好了。”
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妇好去见武丁,说自己的父亲病重,必须回子方去探望。武丁撇嘴笑笑:“那又不是你真的父亲。”“我真的父亲已经不在了,被衣人所杀,真的也好,假的也好,现在我只有这一个父亲,”妇好红着眼圈对武丁说,“他的儿子们都已经死了,现在孤苦无依,名义上的女婿不肯去探望,名义上的女儿去探望一下也不行吗?”
听到“被衣人所杀”这几个字,武丁不禁收敛了笑容。他伸出手去,牵着妇好的手,语调温柔地问道:“一个名义上的父亲,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你难道希望余一人也前往子方去见他吗?”
妇好神情幽怨地说:“我的母亲就埋在宫殿里,而父亲的尸骨恐怕再也找不到了。我知道你恨他,他当年不允许我们在洹水边相会,但他终究是我的父亲呀。现在,我只能把子方的父亲当作他的影子,而你,如果也把子侯当作他的影子,会不会想去见他呢?你现在贵为大商之王,大概是不会屈尊去见一个外族的侯的吧。”
本来这番早就构思好的话,不需要添加上什么真的感情色彩,但妇好在把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脑海中却无法控制地浮现出生父的面容,那偶尔慈祥,更多时候却让人感到害怕的生父的面容。进而她又想到了子弓,想到了自己初次与子弓相遇时候的情景,想到了父亲的头颅被悬挂在马车的车辕上,一阵悲从中来,于是真的无可抑制地流下了泪水。
武丁因妇好的感伤而感伤,他一把将妻子搂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如果你希望余一人去见他,那余一人就去见见他吧。余一人倒很希望你的生身父亲仍然在世呀,他将再不会反对你我的婚事了吧。”
于是,武丁十四年的岁首,商王以狩猎为名,携同夫人妇好,离开大邑,北渡漳水,缓缓地向子方进发。这里武丁前脚才走,子渔和留守的重臣仓侯虎立刻全面展开了他们驱逐子弓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