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四
首先,子渔派人在大邑散布一则民谣:“己丁相代,鱼龙变服,今岁今祀,月之有蚀。”意思大致是说,今年将会发生月蚀,然后己族的孝己将代替丁族的武丁成为大商之王。
二月望日,也就是武丁和妇好刚去到子方的时候,如同子渔及其亲信所观测和计算好的那样,天上真的发生了一次月全蚀,大邑附近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蚀了整整半个晚上的时间。月蚀真的发生,使得朝臣们不能再漠视那则四处传唱的民谣了,于是侯虎就装模作样展开了周密的调查,摸索民谣的源头,同时也监视小王子弓的动向。
民谣真正的源头当然无法查明,起码在侯虎手中无法查明,但在监视子弓动向的过程中,却意料之中地被他发现了了不得的大事。原来武丁在位第四年的时候,为了夺回自己应得的权力,他曾经指使多亚屠杀了大批尹、臣和史官,子弓无力阻止,就把部分穷蹙来投的贵族们保护了起来。这些贵族得罪了武丁,或者不如说,在武丁所一手策划的大动乱中,他们必须被塑造成君王的对立势力,因此终武丁之世,是再无出头之日的。他们日夜祈祷子弓可以尽早登上王位,则自己就有机会恢复往日的地位和封邑了。
他们只敢祈祷子弓长命百岁,总有一日能够继位为王,却并不敢诅咒武丁早逝,虽然人人心里都很清楚,武丁、孝己,两人的年龄相差不到五岁,很难说谁先受到先公、先王的召唤,但凡武丁不死,孝己也没有机会成为衣人之主。
然而子渔一直紧盯着这群落魄贵族,他敏锐地认识到这些家伙正是子弓最大的弱点所在。他利用民谣、利用早就预见到的月蚀,以及其它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阴谋手段,煽动起这些家伙深埋在内心深处的复仇之火,他们中只要有一个人,只要有一星半点违背人伦与法度的行为,子渔就会一把揪住,进而密报给侯虎知道。
侯虎发动了一次突然袭击,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派十乘兵车包围了子弓的宅邸,不顾子弓的强烈抗议,把那群落魄贵族尽数捕捉了起来。搜索的结果,审讯的结果,更重要的是严刑拷打的结果,查出其中有数人曾经祈祷先公、先王们尽快召走君王的灵魂,甚至还有人以邪法诅咒武丁。侯虎下令把这些旧贵族全部砍下头来,用以祭祀先公和先王。
子弓抗议不果,只好以小王的权威要求侯虎暂停行刑,然后亲自驾车离开大邑,前往子方去找武丁申辩。他的家宰拦住马车,劝告说:“这些人留在小王身边,迟早都是祸患,就让仓侯按照国法惩处他们吧,小王只要申明自己并不清楚他们所为就好了。小王不宜牵涉过深,更不能因此去见王呀!”但是子弓一惯的性格使他拒绝了家宰的好意,他回答说:“彼等穷促来投,我养了他们那么多年,难道现在倒要把他们抛弃掉,任由其含冤而死吗?为德不终,上天会惩罚我的;拯危救难,又怎么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呢?”
子弓匆匆驰向子方,但一直在暗中侦查他的动静的子渔,早就提前一步派使者前往子邑,把相关情况秘密地向妇好禀报了。因此子弓没能在子邑见到武丁,他被妇好挡了驾。
二月望日,武丁和妇好率领着一支几不亚于远征军的庞大狩猎队伍,浩浩荡荡进入子方境内,子束泉出邑二十里迎接,跪地禀告说:“我侯病笃,不克来迎,外臣代之,死罪。”
武丁多少了解一点子方的内情,他手扶车轼,招呼说:“汝即束泉耶?为余一人御。”于是束泉再次磕头告罪,然后精神抖擞地跳上马车,从御者手里接过了缰绳。
武丁在这个时候才得以看清这名夏人贵族的容貌,与妇好初见束泉相同,他也觉得似曾相识,于是转头去问妻子。妇好不敢对武丁说束泉长得好象夏桀,只能随口敷衍:“在我王看来,诸夏的容貌大概都差不太多吧。”
武丁笑了起来,摇摇头:“衣人百容,夏人千貌,怎么会差不多呢?别忘了,余一人也是在诸夏中长大的呀。”妇好说:“或许昔日村中有人长相与束泉相近吧。”武丁继续摇头,但他立刻就因为妇好的话而开始沉浸在略显哀伤的回忆中了,暂时把束泉的相貌抛去了脑后。
子侯果然病得很重,已经无法从席上爬起身来了,更无法以臣礼面见商王。武丁当然不可能屈尊去病席前探望子侯,他只是让妇好孤身一人前去见了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一面。妇好其实和子侯并无任何亲情,她象征性地服侍子侯喝了一碗汤药就退出室外,然后轻声关照束泉说:“献礼。”
束泉按照妇好的指点,早就浇铸好一批商人风格的祭祀礼器,趁着武丁远狩的机会奉献上去。武丁对这套礼器的精致做工非常满意,于是下赐给束泉帛三十匹、金二十斤。束泉拜领所赐,磕过头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但就在这个时候,武丁突然发现身旁侍立的耿麋一直紧盯着束泉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帘幕之后。
“卿何所见?”武丁问耿麋。耿麋回过神来,禀告武丁说:“此人有所似。”武丁点点头:“余一人也感觉非常眼熟,他象谁呢?”耿麋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好象夏桀。”
武丁恍然大悟,随即吃惊地挺直了腰杆。本来身为夏人的束泉长得象桀也是情理中事,或许他本身就具有夏后的血统,只是相隔多代,已经无从查考了,然而在当时人看来,容貌相似,性情也很可能相似,甚至说不定束泉正是夏桀的再世。
“桀降来当世,是来复仇的吗?”武丁免不了会这样想,于是初见时对束泉的少许欣赏立刻烟消云散。他在警惕束泉的同时,转而检讨自己为何会一度对这个夏人产生好感,那是因为妇好经常在自己面前提起此人吧,说他道德高尚,举止优雅,暗示说可以让他继承子侯之位。
许多事情,当你不去联想的时候,只是飘散在记忆深处的零碎片段,而当你刻意去回想它,却会将这些片段连缀起来,成为一幅完整而残酷的画面。武丁突然意识到,妇好几乎每次从子方归来大邑,都会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位子束泉,束泉相貌堂堂,体格魁伟,是那种很能吸引女人的类型,自己的妻子难道对束泉怀有某种习俗和礼法之外的特异的好感吗?
第二天,武丁到子邑郊外狩猎,他故意带上了子束泉,并且命令两人较射。束泉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商王的重视,因此使出浑身解数,最后点查狩猎所获,他还比商王多猎了一只雉鸡,这使武丁心中更感不快。
武丁要耿麋去秘密探查夫人与束泉的关系,耿麋回报说,夫人把子方之政全都委托给了束泉,每次回归子方,也都会和束泉促膝长谈,而至于两人所说都是政事,还是掺杂有其它内容,以耿麋之能,就根本调查不出来了。
商代男女之间的藩篱并不象后世那般严格,作为君王的夫人,她有资格会见任何一名自己想要会见的男子,包括朝臣,包括多众,甚至也包括奴隶,但正因为如此,更容易招致毫无道理的联想。武丁不相信自己妻子会和束泉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苟且,但他同时认定了如果不加防备地任由事端发展下去,将会危险万分。他没有理由阻止妇好回来子方——即便这只是她名义上的娘家——那么防微杜渐的最好方法就是除掉子束泉。
商王富有四海,掌握所有人的生死,尤其是武丁,连贵族、朝臣他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处死,更何况小小的子方的一个夏人呢?只是武丁害怕因此会伤害到妇好,所以必须先想一个合适的理由,再让那可恶的束泉人头落地。想什么理由才好呢?武丁陷入了沉思,整天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