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二
这一年的秋季,受封在东南泗水流域的攸侯派使者前来大邑禀报,说人方自武丁八年被击败后南依淮夷,这两年却又陆续回归故地,并且偷割攸邑郊外之麦。于是武丁打算再次出兵进攻人方,侯告自告奋勇地请求担任统帅。
甘侯告是师般之子,但他仅仅从亡父手里继承了甘侯的爵位而已,因为资历尚浅,还不能就任为师,此时在武丁朝担任父师和少师这两个宗室元老高位的,乃是师贮和师虎——也就是仓侯虎。因此侯告希望可以利用一场胜仗来提高自己的威望,同时也提升自己在君王心目中的地位。
然而武丁本人却倾向于派妇好出师。于是他叫来祝争协助卜筮,向祖先求问说:“王令妇好比侯告伐尸方?王勿令妇好比侯?”比就是协同、配合的意思,尸方是对人方的蔑称。
占卜的结果,先公、先王们认同了“妇好比侯告伐尸方”的肯定句,而否决了“勿令妇好比侯”的否定句。于是武丁正式下令,以妇好为主帅,以侯告为辅佐,择日率二旅之师东征人方。
妇好前脚才离开大邑,武丁立刻就派耿麋前往子方,召子束泉来朝。束泉的家臣劝谏说:“您还不是子方之主,王而主动召见外臣,从来也没有惯例,还是先占卜了再决定去留吧。”但是束泉却笑笑回答说:“王命所召,谁敢不从,还需要占卜吗?大概是王前日较猎不胜,想要和我再比比输赢吧,放心,这回我会让着他点的。”
然而束泉并没能够进入大邑,他才来到大邑以北二百里外的苏邑,就被苏侯囚禁起来了。苏侯随即按照武丁的旨意,责备束泉对王无礼,用绳索把他给勒死了。
妇好和侯告远征人方,胜利归来,还没等进入大邑,就先得到了束泉被杀的消息。武丁并没有封锁这个消息,因为他知道封锁也根本封锁不住,按照他的旨意,苏侯在杀死束泉的同时,并没有惩处束泉的仆从,而只是把他们赶走了事。这其中有一名束泉的族弟,名叫子隹,他急忙跑到大邑郊外等待,第一时间将噩耗通报给了妇好知道。
妇好如同遭逢晴天霹雳,她真想立刻就驾车冲入宫中质问武丁,束泉究竟何罪,而必要杀之,并且偏是在自己不在大邑的时候下令杀之。但多年的贵妇生涯使她还是暂时按捺下了满腔的疑惑和悲愤,她面无表情地参与了凯旋仪式,再次享受衣人们的热情欢迎——虽然白昼对此时的她来说,如同夜晚一般昏暗,雷鸣般的欢呼声好似乌鸦噪鸣。
凯旋仪式结束,妇好回到后宫,武丁还想张开双臂拥抱她,却被她一把揪住了衣袖:“束泉何罪,而王杀之?!”
妻子的愤怒、责问,早就在武丁意料之中,他知道自己必将承受一阵疾风暴雨,对此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束泉对余一人无礼,前日所献之器,竟然掺有恶金!”
所谓“恶金”,就是指的铁。商朝中期已经开始使用铁器了,1972年,在河北省藁城县台西村就出土过一把商代的铁刃青铜铖。不过那时候人们还不会采掘铁矿石,只是偶尔利用陨铁,因为铸铁工艺还未成型,当时的铁虽坚而脆,除了作为少量的武器锋刃和饰品外,贵族们铸造礼器是从来不使用的。相对于被称为“好金”的青铜,铁就被称为下等的“恶金”。
妇好根本就不相信武丁的狡辩,她继续责问:“束泉献器,非止一日,王到今日才发现吗?束泉是我子方之人,王杀外臣,难道不应该先通知我一声吗?”武丁继续敷衍说:“已经告知子侯了。”
如果武丁真的事先和子侯打过招呼,那个躺在病席上、气息奄奄的老头子肯定会点头赞同的吧,他对束泉的恶感非止一日,尤其他认定了正是束泉煽动养女来夺取自己的权柄,还不肯请求商王封自己的庶孙子臬为新的子侯。然而妇好已经从子隹的讲述中了解了整件事情的先后经过,她不相信武丁事先通知了子侯,否则,若有商王之命,即便是毫无权柄的子侯,也能下令诛杀束泉的吧,根本不必要先把他骗去苏邑。
对于诛杀子束泉,武丁并没有象以往那样精心策划,滴水不漏,因为从内心深处来说,他并不想欺骗自己的妻子,或许不如说,为了可能会欺骗自己的爱人,他也隐约地产生过某种难以背负的沉重的愧疚感。
武丁只是一味敷衍妇好的责问,他不愿意编造更巧妙的理由,他只希望夫妻间的这段不愉快随着时间流逝而尽快淡化,希望妇好在悲伤过后,即便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也可以因为爱而愿意原谅。妇好也知道再逼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君王想要杀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况且,理由似乎是明摆着的,束泉貌似夏桀,仅这一条就能要了他的命。
“我不该带王去子方呀,不该让王见到束泉呀。”她这样自责自怨,并且拉扯着武丁的衣袖,满脸泪水地缓缓跪倒在地。
武丁也蹲下身来,张开双臂把妻子搂抱在怀中,习惯性地轻抚她的肩膀、脊背。但与前此不同,此时他并没有因妻子之悲哀而悲哀,他感觉两颗心似乎逐渐在远离,并且这远离的根由不是子束泉,反倒正是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联想使他大感恐慌,而妻子哀哀恸哭,良久不见停息,就更使他由恐慌转为愤怒。猛然间,武丁一把推开妇好,厉声责问道:“那是个什么人,你要为他如此悲伤?!”
被武丁这样一喝,妇好陡然止住了哭泣,她惊愕地望向自己的丈夫。从武丁那充满了嫉妒、愤怒,甚至有些残忍而刻毒的眼神中,她似乎看懂了一些什么,于是嗫嚅着回答说:“束泉仿如我兄……”
“你并没有兄弟姐妹,从来也没有过!”武丁继续怒喝,“你也会需要并且真地体会到兄妹之情吗?你如果喜欢子束泉,可对余一人明言之,余一人不会阻碍你们!”
当然,这只是自充大度的气话罢了,如果妇好真的喜欢甚至是“爱”那个子方之人,被自己明确地知道,自己又会如何呢?恐怕愤怒将会比现在更暴烈上许多倍,恐怕束泉不仅仅是被绞死那么简单吧。“我将把他碎尸万段,不,我必先将其投之以虎豹熊罴,让野兽撕裂他的身躯,食尽他的血肉!”武丁这样恶狠狠地想道。
“你在想些什么?!”妇好也叫了起来,武丁还从来没有见过爱人如此疯狂地大叫过,本性温和,尤其是曾受过良好巫女教育的妇好,一直都很注意自己的姿态和仪容,从来也没有过,更不可能在君王或者爱人面前表露过如此的愤怒。她是因为爱人对自己的怀疑而愤怒的,她骤然想起了自己被鞭笞、被抛掷在东溷里的那段往事,虽然身着细麻、轻丝,虽然佩戴金钗、玉环,她却仿佛感到浑身上下都被涂满了污秽。她大叫起来,直指着武丁的鼻子大叫了起来——
“我若与他人有私,当身堕虿盆,受万蛇穿心之苦!我的全族都已经被衣人屠灭了,我孤苦无依,以一夏人为兄,难道这是罪吗?束泉为我悉心治理子方,不敢逾矩,难道这也是罪吗?!”
眼看妻子这般暴怒的模样,耳听妇好指天发誓,武丁的怒火一下子就熄灭了,他反倒感觉惶恐不安,匆忙再想把爱人搂入怀中:“你并不孤苦呀,你不是还有我吗?”妇好挣扎着,用双手阻拦着武丁的拥抱,同时痛哭着说:“有你?君王妻妾无数,哪里会在意我,你有多久没有陪伴在我身边了?!难道主祀、主戎,难道治理子方,就能够排遣我的寂寞吗?!”
武丁浑身都是冷汗,他既后悔无地,又惭愧无地,他用尽最大的力气把妻子搂入怀中,把妇好泪湿的面庞紧贴着自己的心胸。他不知道该怎样为自己分辩,此时此刻,他也不想再为自己分辩一些什么,子渔所言,要提防夫人身边小人的说法瞬间闪过脑际,却又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现在只希望能够用紧紧的拥抱,用自己无声的温柔去抚慰妻子,希望妻子可以原谅自己所做的错事。
妇好逐渐放弃了挣扎,她伏在武丁怀里哀哀痛哭。束泉已经死了,这一切无可挽回,她也不希望因为束泉之死而在自己和丈夫那本已渐趋淡漠的爱情上再划上一道深深的沟壑。她只能痛哭,希望用泪水洗尽心头的不平和懊恼,她哭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人的生命都是上天所赐,你怎能……怎能无罪而夺人之命……”
突然间,妇好止住了话头,她恍然意识到这句话本出于子弓之口。这说话的人曾经是多么地令自己恐惧,令自己厌恶,为什么他最后所说的那几句话,竟会如此深地铭刻在自己心中呢?妇好在武丁怀中猛烈地哆嗦了起来,这与其说是愤怒,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一种深深的恐惧,对自己往日所为并不感到后悔,却感到没来由的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