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三
这场风波并没有就此止息。武丁为了表示自己的愧疚之意,为了抚慰妻子心中的哀伤,第二天就把子束泉进献的那套礼器赏赐给了妇好。然而这一举动却分明是失败的,妇好睹物思人,只有更感凄怆。
武丁让妇妌去见妇好,希望作为朋友,希望同为女性,她的言辞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安慰妇好,从而使妇好尽快地从悲哀中舒缓过来吧。然而妇妌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才好,她只能宽慰说:“君王竟然怀疑您,真是太不应该了,但那不正是君王关注您、在意您、爱惜您的表现吗?换了是我,他只会说:‘既然子弓爱汝,余一人便将汝赐于子弓吧。’”
提到这件往事,连妇妌自己也不禁皱眉苦笑了一下。妇好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于是握着妇妌的手,反过来安慰她说:“那不过是酒醉后的一句戏言罢了,你又何必在意呢?君王如果真的在意我,真的爱我,就更不应该怀疑我,也不应该杀死我子方之人呀。你说过爱其屋,及其乌,君王怎么就不会因此而爱我子方之人呢?”
“其实未必是君王下令杀的束泉,”妇妌若有意若无意地泄露给妇好知道,“小王亦久有杀束泉之意矣。”
“小王?”妇好紧紧捏住妇妌的手,惊诧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妇妌有些懊悔自己的失言,但既然已经提到了,她也不便隐瞒,于是就把偶尔听到子渔和武丁的对话向妇好合盘托出,并且慨叹说:“我要是早几天告诉您这件事情就好了……”
妇妌似乎是无意间所透露的消息,使得妇好的双手瞬间变得冰凉。她倒并不会因此多么怨恨子渔,子渔所言本是公论,他因为子束泉貌似夏桀而建议及早诛杀,其实和武丁最终动手的理由并不相同。也就是说,从比较宽宏大量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子渔在这件事上毫无责任,连对武丁的歪心思推波助澜都说不上。
然而,终究子渔曾经劝说武丁要杀死子束泉,并且子束泉也终于遇害了,这使得妇好无法再对子渔报有任何好感。检讨自己往日的观感,子渔又何有可爱之处?不过因为他站在了傅说和子弓的对立面上,自己为了驱逐那两个人,这才一度向子渔伸出过友情的手吧。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年轻人有着一张与其实际年龄不符的过于老成的面孔,双眼中总是放射着诚挚到有些虚假的目光——子弓即便可恶,却也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甚至敢于对君王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来表示无声的抗议。
况且,子弓临走前的那一段话,也早已经深深地镂刻在了妇好的心中,使她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对于自己真正怜之爱之的人,很容易原谅他的一切错误,武丁虽然曾经怀疑过自己的忠贞,并且为此杀死了束泉,妇好在悲伤过后,愤懑过后,却逐渐地就原谅了自己的爱人。虽然这道伤痕恐怕永远也难以真正消去,她却足可以将伤痕深埋在心底,使其与对武丁之爱并存不悖。
但对于自己平素并不在意的子渔来说,一件简单的事情就可增添对他的好感,一件简单的事情也可以将这种好感彻底铲平。子渔的容貌浮现在妇好心中,尤其是那对虚伪的瞳仁浮现在妇好心中,她突然感觉到无比的厌恶。就象当初对待远在旧邑的子弓一般,她并不会起意除掉他,却也并不想再见到此人。
自此以后,妇好就刻意地躲避着子渔,凡必须与子渔一同出席的祭典,她肯定会托病不到,按照惯例,子渔每隔数月都会前来觐见问安,妇好也总是以身体不适为名,叫人挡了驾。妇好的这种厌恶是非常消极的,她只是简单的不想再与子渔相见而已,一旦相见,就肯定会回想起束泉之死。她并没有采取任何努力去将此人从自己视野范围内彻底抹去,就象一开始对待子弓那样,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并不刻意地希望自己这种厌恶为子渔所知。
换了别人,或许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体察到王夫人对自己的恶感吧,但敏感的子渔却很快就有所觉察了。他试探性地浇铸了一对铜爵,在妇好生日那天晋献过去,不出所料,东西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子渔感到疑惑和惶恐,于是他秘密地找到妇妌,询问她说:“夫人最近的身体一直不豫吗?为何总不肯见我呢?”妇妌隐约猜到了妇好心中所想,她有些后悔,不该把子渔和武丁的交谈泄露给妇好知道,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也只好装痴扮傻:“我并不清楚夫人为何不肯面见小王。”
“夫人在内宫若有言及我的,还请关注,通告。”子渔把那对被退回来的铜爵转赠给妇妌,请她当自己在宫中的眼线,注意妇好的所言所行。
对于子渔所托,妇妌并不敢推辞,但同时她也感觉这一任务很不光彩,即便子渔并无伤害妇好之心,更没有可能伤害妇好的行为,自己这样做也似乎是背叛了妇好。可是,应该把子渔所托报告给妇好知道吗?妇妌犹豫了好几天,终于藉着回耿邑省亲的机会,在家祠中向上天求告,请求神谕。
神谕含混不清——其实当时绝大多数求问疑难的占卜,所得到的都不是神意而是人意,总是由人来假设数种可能性,再利用龟卜来确定其中之一而已。妇妌求问,把小王的托付告诉夫人,是吉呢还是不吉?三卜的结果,一次得到肯定的答案,两次得到否定的答案。
最终还是要自己拿主意,妇妌考虑到无论妇好还是子渔,都是自己在宫廷中和宫廷外的靠山,自己要想使得儿子子启健康地成长起来,甚至超越武丁诸子,成为丁族的族长,这两个靠山缺一不可。于是她决定既不向妇好汇报,也不向子渔透露妇好的一言一行,就让一切都自然地运转下去吧,让一切都维持今天的样子,不是很好吗?
妇妌从耿邑回到大邑的时候,妇好已经再次身怀有孕了。经过子束泉事件,大概因为心中有愧吧,武丁暂时抛下了自己的种种欲望和喜好,经常性地陪伴在爱人身边,使得妇好感受雨露,第三次在腹中孕育了新的小生命。
多妇都到妇好宫中去恭贺,同时言不由衷地公开乞求说:“希望先公、先王们保佑,让夫人诞下元子。”这是她们在妇好面前所说的话,而至于暗地里是怎样向先公和先王们祷告的,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因为回归耿邑,妇妌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也是最后一个跑去恭喜妇好的。她也未能免俗,她轻抚着妇好日渐隆起的肚腹,微笑着说:“这次可一定要产下元子呀,给子启生一位兄弟,也是一位主君。”
妇好握住妇妌的手,满脸都是笑容:“我一直等待着你回来呢,真可惜,这个消息不能第一时间告诉你,让你为我高兴。其实生不生儿子都无关紧要,咱们已经有子启了呀。”
妇好此言未必是她真实的心思,在那个时代,没有一个妇人会不想亲自为自己的丈夫生下儿子的,子启再可爱,也终究是她人的骨血,总不如自己的骨肉来得亲近。当然,妇妌要妇好生下元子的贺言也未必真实,这些基于友情基础上的祝贺和恭维,双方都知道只是虚言假语而已,但只要不深究,谁都不会太往心里去。
很多时候,虚假的东西无法改变,只要把它当作真的,自己和他人心中都会感觉愉快很多吧。
然而妇妌此刻心中有愧,她认为既然身为后宫多妇,既然身为妇好的朋友,就不应该对她隐瞒子渔的求告,即便将真情合盘托出也只会引发妇好的不快,而别无益处。妇妌带着这份愧疚归来,一边轻抚着妇好的肚腹,口中祈祷朋友生下儿子,心中却在想:“如果真的元子诞生,子启可该怎么办呢?夫人还会把她的爱——即便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赋予给子启吗?”
自己口不对心的言辞,撞上了妇好同样未必真实的劝慰,使得妇妌更感羞愧无地。妇妌是非常了解妇好的,她相信自己心中或许有九成不希望妇好生下元子,妇好心中却大概只有七成在意是否生男。也就是说,自己的假话比妇好的假话更为虚假,在妇好的友情照射下,自己就仿佛一条虚伪而卑小的虫豸一般。
于是妇妌决定要把子渔的托付对妇好全盘托出。即便会因此引发风波吧,即便会造成夫人和小王两人间激烈的对立吧,自己也必须确定自己的立场,自己始终只是后宫多妇而已,即便抛弃友情不提,侍奉并且忠诚于王和王夫人,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妇妌料想不到,她竟然会在一念之间就决定了小王子渔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