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大竞技场一直在修建中,几乎罗马城里所有人都认定自己的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它完工了。但这并不妨碍其超负荷使用:斗兽、行刑、角斗、竞技、演出、凯旋……穿插着无休无止的施工、装饰、拆除、修缮、填补、改造和扩建,简直就像是帝国自身运行的缩影,在永恒的零敲碎打拆东墙补西墙的过程中,维持着脆弱却繁荣的平衡,理应让人胆战心惊,大家却都习以为常直至乐在其中。
最近的大工程是帆布穹顶,所谓“大工程”是指在施工关键节点竞技场不得不暂停使用。而为了这次加装,大竞技场一连关闭了十天,从监狱看守到角斗学校老板,从饭馆到妓院,从小商贩到贵妇人,怨声载道。然而这样的改造着实势在必行,一直以来,大竞技场的防晒问题困扰着罗马,尤其是盛夏季节,烈日、酷热、季风,加上人潮聚集形成的热浪和气流,每每把本应通风良好的竞技场变成巨大的蒸笼,但又因为根深蒂固的能缓则缓的风气一直拖延下来。直到这一年发生了大规模的中暑事件,最终不治身亡的公民超过了两位数,其中还有几位骑士家的女眷。这才使有司痛下决心,启动工程。
这工程实属浩大,两百四十根巨大的木桩在竞技场的顶层支起。之所以使用木头,不仅因为担心竞技场已经过高过重的顶部承受不起如此多的石柱;更重要的是,当帆布顶幕张开时,在风力和气流作用下,必须留出一定的摇晃幅度。为此米赛诺港暂停了军舰制造,用作船体和桅杆的巨大的干燥木悉数运往罗马,仍然不够用,使得包括老秦纳在内的木材商人们也颇赚了一笔。
跟着干燥木一起抵达的还有一千五百名经验丰富的水手,两百四十根木桩,双倍数量加粗的缆绳,被缆绳牢牢抓在顶端的巨大金属圆环,从圆环向木桩铺开的一百二十块巨大的厚亚麻帆布,以及操作它们铺开或收起的链式绞盘,据计算,所有这些的重量将近九百塔兰同。而升降操作又和舰船上操作风帆原理相似,所以最合适抓差水手。原本因为大竞技场歇业而生意颇受影响的阿留斯路的妓院,也从这些水手们身上赚了回来。其中五百多人后来成了常客,他们留在了罗马城,负责大竞技场帆布穹顶的升降工作。
尽管状况百出,但帆布穹顶总算是支棱了起来,虽然直到最后,还有几快帆布无论如何升不上去,又有几块怎么都收不回来,原本应该像花瓣一样绽放的穹顶,搞得像是花店里减价的隔夜货色。总的来说还是基本达到了预期的防晒效果,而罗马人民早就习惯了大竞技场以及其他此类公共建筑总也达不到预期效果并永远需要修修补补的状况,虽然少不了冷嘲热讽,但也不会多么吹毛求疵。更重要的是大家喜闻乐见的血肉横飞的娱乐活动,又愉快而热闹地开张了。
虽然大竞技场的娱乐活动都有个人、家族或团体赞助,不向观众收费,但看台分布仍遵循着罗马城里看似混乱实则井然的等级序列,最顶端的看台是简陋随意的木结构,总是这里拆那里补,永远堆满建材和垃圾,属于奴隶、乞丐和能自由活动的俘虏们,没有座椅,木地板吱吱呀呀很不牢靠,经常被踩破挤塌。虽然有栏杆,任何有常识的人都不会靠近它们。又因为总是过于拥挤,坠落事故还是不能避免,便在栏杆下加装了一圈粗绳网,本意是接住被挤下来的人,但有些身手灵活的家伙们,大多是小孩子,养成了扒拉着网绳看比赛的习惯,一双双肮脏的脚板就这样悬在罗马市民们头顶。
再往下是普通罗马公民的坐席,和大竞技场的主体一样,用的是俗称“钙华”的火山灰浆混合凝固而成的建材,远看和大理石一样洁白耀眼,凑近就会发现粗糙多孔、坑洼不平。所以拥有固定坐席的家庭,都会定制一种专门的坐垫,用结实皮革垫底。场外也有专门的铺子出租出售此类坐垫。
整个阶梯座椅以三十七度的倾角设计,以保证从每一个角度都能看到竞技场,但不同层高和方位的观看效果仍然大不相同,还有些区域被入口、雕塑或建筑结构阻挡,或是听不清声音,再或者特别闷热、风特别猛烈、阳光特别晃眼、离夜间照明的火把太近或太远,所以固定席象牙牌的黑市交易一直活跃,也往往在遗产继承中引发纠纷。而固定席之上先到先得的自由席,更是早就被阿留斯路上的若干帮派瓜分,每个位置都有明码标价,还常常引发打架斗殴,以至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整顿一番——这也是帝国营造官和财务官们见不得光却相当重要的收入来源。
从固定席往下,到了能看清竞技场上人脸的高度,阶梯就是大理石的了,这是富豪、骑士和贵族的区域。但尽管材质从钙华换成了大理石,装饰雕刻精致华美,但这些座位引发的明争暗斗及各种私下交易,和市民阶层的固定席也大同小异。
到最下面三层,有着精美坚固的青铜围栏,雕刻出舒适优雅的卧榻,可以支起纱幔和帘幕,铺着昂贵地毯与毛皮——当然,都是自带的,而且离开时要尽快收走,否则转眼就会被偷得精光。每个座椅下还有鼓风装置,营造冬暖夏凉的小环境,并吹开场上时时扬起的沙尘,有的还有喷洒装置,时不时喷出清凉或温暖的带着香味的水雾,以驱散血腥和人群的气味。所有这些意味着高昂的维护成本,以及用钱也买不来的特权荣耀。那是俗称的“凯旋座”,大竞技场里呈现出的具体而微的帝国权势阶层倒金字塔的顶端,属于皇室、元老院、维斯塔圣殿和几个重要神庙。
这三层的观众有特别入口,而且坐在这里的人们总是到的最晚——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能错过精彩部分,精彩部分总会为他们保留。其他人则一视同仁地先穿过竞技场外的大拱廊,拱廊也是用钙华建造,雪白、明亮而粗糙,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小铺子和摊位,兜售人们能想象得到的各种东西,每每让初来乍到的人惊叹,“你们罗马人在看角斗和斗兽的同时都还在干什么呀!”最拥挤的是下注的窗口,几乎所有人都会在此停留,就像是人群的河流中的一处处旋涡。也和旋涡一样危险,总有在这样的旋涡里失去一切的人。
拱廊的天顶和地面涂得五彩斑斓,用颜色区分出不同的通道,通往不同的区域入口。钙华上的色彩很容易剥落,于是总有地方在粉刷和翻新,以保证颜色的辨识度。梯子和脚手架不是支在这里就是那里,挂着一块块“灰泥未干”的指示牌,贴满“某某店铺正常营业中”的告示。而人们也早已习惯,尽管人流摩肩接踵,喧哗吵闹,却总能顺利地避开施工区域,会被磕到绊到或者踩得满脚颜色的,不是外省人就是乡巴佬。
各个入口处查验象牙牌的禁卫军也几乎是摆设,同样只有外省人和乡巴佬才会巴巴地把牌子给他们看,有时还要向他们问路。罗马市民们则早已轻车熟路,径自涌入,进入大竞技场之后人潮开始区分出不同的阶层,普通市民往上,贵族与富豪往下,整个大竞技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如贺拉斯所言,渣滓上浮,精华下沉。其中又有几线特别的细流,流向一些特别的区域。那些区域通常在各层入口的背后,又总是比别处更干净整洁一些,那是女性专用的坐席。奥古斯都统治晚期对女性坐席的划分特别严格,但现在早已无人监管,只有规矩最严格的家庭的女眷,才会老实坐到女性区——众所周知入口背后是视野最糟、干扰最多的地方,划分区域时大约是默认女性对角斗之类的活动并不是真的感兴趣。也有说这是老太后莉维娅的安排,她曾说如果女性区宜于观看比赛的话,肯定会有男性想方设法混进去。或许真是这个原因,尽管大竞技场里出过各种匪夷所思的乱子、闹剧和丑闻,确实从未听闻有男性进入女性区域,不少人将之视为帝国最后的体面和道德屏障。
但就像这世上一切体面和道德屏障,通常只适用于中等人家,最上面的木板平台和最下面的大理石坐席都不分男女。早已有敏锐而刻薄的智者指出,在帝国权力和地位金字塔两端的人群,最高贵的和最低贱的,他们的人生态度和行事风格往往呈现出惊人的相似。
阿贝莱家的固定席在第四排,紧邻维斯塔圣殿的位置,由老皇帝特别赐予,但仍花了老头儿一大笔钱,每年还要支付可观的费用,“我得承认,这实在是我最值得的一笔投资。”老阿贝莱说,“唯一让我不爽的是在我死后,我的孩子们大概会为了争夺它打不止一场官司,又要便宜尤利娅会堂里的某些小恶棍了。”
“所以你在考虑把它卖掉?”娄忒丝问。这是她第一次坐在如此靠近底层的位置,为此煞费苦心地打扮了一番,最终呈现出仿佛睡过了头之后匆忙掠就,又随意从卧榻旁抓了一件长袍披上就出门的效果,看不出丝毫精心打扮的痕迹,却又从头到脚无可挑剔。见多识广如老阿贝莱,见到她时也忍不住轻轻吹了声口哨,手也不受控制地伸过去,为她把一绺飘散的头发掠到耳后。
“你觉得呢,我应该卖掉它吗?”他问。
“你之前问我,我当然说卖,还会给你介绍买家并从中抽成。”娄忒丝并没有装出习惯此等坐席的矜持,而是毫不掩饰新奇之感,东摸摸西摸摸,四处张望,又探身向下寻找有没有熟悉的名流,满脸惊喜和快乐,“但现在,哦,我必须说,如果我拥有这样的位置,我死也不会出手的!”
她的快乐感染了老阿贝莱,“在我有生之年,我的美人儿。任何时候,只要你开口,这位置就为你保留。”
“啊哈!”娄忒丝笑着抱住他的胳膊摇晃,“你这个老滑头,你带多少姑娘来过这里?对多少美人儿说过这句话?”
“我不能对你说谎,娄忒丝,我只能说,这招确实管用。”老阿贝莱的回答圆滑又狡黠。两人一起笑起来,吸引了他们之上一圈又一圈羡慕妒忌,又不无鄙夷的目光。老阿贝莱几乎一生都生活在这样的目光和注视下,但他知道娄忒丝并不是。于是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有了更多的欣赏和喜悦:“看来你已经掌握了如何混迹比你高出太多的人群的诀窍了,我的可爱的姑娘。”
“我看不出他们比我高出多少,事实上,按照我们赛里斯人的说法,所有的罗马人都是野蛮人。而您想必已经听说了,我外婆的妈妈是赛里斯的公主。”
“这就是你的法子,不是吗?假装自己是赛里斯的公主。假装自己和那些人有着同样高贵的身份和血统,假装自己像他们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假装传入自己耳朵里的声音都是谄媚和赞美,环绕着自己的都是仰慕者与崇拜者。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他们之中生存下去,换了任何性子稍微别扭一点的人大概都无法忍受,比如说你家律师。”
如果是其他时候,听到这样的话,娄忒丝会反驳:“嘿!整个牛首街的人都可以为我的赛里斯皇家血统作证!”但这一次她没有,也许是因为老阿贝莱的语气温柔平和,带着一种同类人推心置腹的坦诚。又或许是因为在这个位置上看过去,大竞技场就像是把整个世界装进了一个封闭的容器,风从看不见的风口吹来,带起地面上的热度与水汽——为了避免铺地的沙土扬起,只裹着兜裆布的奴隶们一遍又一遍地往地上洒水,但仍压不住弥漫的味道,这味道来自经年累月格斗和杀戮、血、汗和排泄物,还有撕碎的尸体和四散的内脏,也来自地下六层的各种装置、通道、机关,角斗士们休息起居之处、武器库,马厩,以及关着众多死囚和野兽的牢笼,浑浊、芜杂,又蛮荒。往上是汹涌的人潮,化作一个个座位上一个个彩色的斑点,又像是被巨大的手随意抛洒的彩色的碎屑,几万人的声音混作巨大的嗡嗡,含糊而又强烈,仿佛无形的气流,回旋着升向高高的圆顶,那里原本是罗马永远湛蓝,永远阳光灿烂的天空,但被灰白的帆布穹顶遮挡和切割,显得假兮兮的,就像是中等人家廉价的屋顶彩绘,或是舞台上随时会戳破丢弃的布景。
“有人说,走遍这个世界,你也找不到比大竞技场更密集的死亡。”娄忒丝忽然说了一句有些奇怪的话。
但老阿贝莱显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上一次犹太王储希律·阿格里帕来访,斐洛家族包下大竞技场整整十天。事后有人报告皇帝陛下,十天里杀死的野兽超过七百头,还没算上运输和饲养途中损耗的;死去的角斗士超过一千两百人,还不包括为了训练他们在角斗士学校里损耗的奴隶和俘虏。你说的对,我聪明的姑娘,”他感叹,“走遍这个世界,所有的战场,所有的刑场,所有瘟疫肆虐之地,你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密集的死亡。”
“所以,唯独在这里,我们不需要再装作了。”娄忒丝微笑,“外婆告诉我,赛里斯人有句俗话:皇帝、贵族和将军们,他们的种子与奴隶有何不同?”
“苏拉统治的时候,曾让四千名俘虏在此厮杀至全部死亡,也曾让一千五百名元老和骑士做同样的事情,同样的死亡。确实,唯独在这里我们不需要装作自己是别的什么人,所有的人都一样。”
话题至此有些沉重和不敬,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老阿贝莱笑了起来,他那招牌的挑起一边眉毛和嘴角,歪斜的不怀好意的笑容,却也是魅力四射的笑容,不露痕迹地转换话题:“娄忒丝,娄忒丝,有时候我真的遗憾。”他轻拍娄忒丝的手臂,“你没有看到过我盛年时扮演的苏拉。如果你看过,那这一生我都将是你的梦中情人。”
“这样的遗憾太容易弥补了,”娄忒丝笑起来,“这世上还有比竞技场更适合扮演苏拉的地方吗?”说着,她伸手从老阿贝莱穿的托加上抽掉一根断线,抬起眼睛,用有些做作的优雅又轻柔的声调说,“不要笑话我,幸运者苏拉,也不要惊讶,我只是想分到你身上一点点的幸运。”——这是苏拉的第五位妻子瓦莱娅第一次见到他时的举动,那也是在大竞技场,某次角斗开场之前,至今已成为帝国历史上一桩有名的风流传闻。
“就算我足够了解你,又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还是几乎要着道了。”老阿贝莱笑着去拧娄忒丝的脸,“现在我相信你是赛里斯的公主了,娄忒丝,只有赛里斯公主才敢这样戏弄罗马的独裁者。”
“我们都足够入戏,不是吗?”娄忒丝意味深长地说。
“柏拉图说过,人生就是一场傀儡戏,投影在狭窄的山洞的墙壁。”说着,老阿贝莱捧起娄忒丝的脸,手指恰在她的耳边形成一个巧妙的角度,拇指正好轻轻擦过她的脸颊,然后吻了她,就像苏拉与瓦莱娅第一次相遇,在大竞技场的大理石坐席上,在几万罗马人众目睽睽之下,他吻了她。
最先扬起的是烟尘,随后是隆隆的车轮和脚步声,接着是乐音和喇叭声,但转瞬就淹没在如海洋一般的人群中爆发的如怒潮一般的欢呼声里,角斗开始了,而且会持续很久,直到鲜血与死亡让围观的人们餍足——而他们几乎永远不会餍足,“verbera!”“iugula!”“ura!”之类的喊叫在永恒之城的天空下永远地回荡,直至时间与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