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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rs and Madmen

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卷四:如何说再见 35
2022-10-06

小霎进舱在半年后,比预期晚。虽然她是有记载以来最年轻的卡洛症患者,病症的发展却没有人们预料得那么迅速——再次证实了人类对卡洛症的认知何其有限。而潘多拉之棺亦如每一项首次作用于人体的医疗手段,意料之外的状况层出不穷,直到最后仍给人以仓促上马“先就这么着”的即视感,倒是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沉重与压抑,至少老大很快振作起精神,转向ERGIR疗法试验的准备工作。

尽管辛蒂隐约觉得,他对ERGIR抱持的信心要远低于潘多拉之棺。就像他曾经说过,这是在试图用石器时代的工具,做最精密的脑外科手术。

“难道不再能等一等吗?虽然这不是我的范围,我也知道如果有EGIR疗法普及之后的长期大样本数据,包括用于精神疾病的治疗真正获批推广开来之后的对照组……”

“辛蒂,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老大这么说,“但我必须指出,你在意的是小霎的生存机会,让她就在潘多拉之棺里一直躺下去,虽然也面临各种不确定性,无疑仍是最有可能让她继续存活下去的方式。可是辛蒂,我知道这样说会让你觉得不近人情,甚至你也可以认为,不能说我全无私心。然而你要明白,辛蒂,当人们选择作为试验对象时,就已经不再是单纯等待治愈的病患——对于普通病患,如果不能治愈,我们就最大限度延长存活时间——但小霎不是。辛蒂,我无权说请你相信我,但我相信以潘多拉之棺为辅助,尽快进行ERGIR试验——哪怕条件还不那么成熟,才是小霎真正希望的。”

辛蒂默然,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再松开,阿列克赛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几乎不易察觉的,对她摇了摇头。

但这怎可能瞒得过人老成精的老大,他仿佛知道辛蒂在想什么,说:“是的,我怎么能知道小霎究竟是怎样想的?我凭什么断言我更理解她?但我只能说,如果换了是我——好吧,这也不是我们应有的念头,研究者不应轻易说‘如果’,但我真的希望换了是我——”

这是第一次,老大的沉稳镇定里出现了瞬间的动摇,只是瞬间而已,却足以让辛蒂别过脸去,咬紧嘴唇。

“如果换了是我,当然会抱持如此的希望,在我已经不能用我的心智和经验推进项目的时候,作为试验对象也是值得的。”老大接着说,声音更温和,几乎是抚慰,“你应该能懂得,辛蒂,在我们的领域里,对生命价值的认知,多少会有一些无法奢求他人理解和认同之处,甚至违背我们内心深处直观真实的感受。因为我们不是纯理论的学科,我们不能等待纸上推演到万无一失再动手,我们必须先动手,才能获得经验与数据,才能继续朝前。”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以身饲虎’,但我们都知道,最好的情况几乎永远不会发生,有的时候我们就是必须用他人的生命去冒险,有时是陌生人,有时是我们所爱之人。——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哪一种更考验我们的心与意志。”闻教授接着老大的话,说道,“同时,还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是所有的代价都值得,不是所有的冒险都有美满的结局,失败往往是必然的,甚至是必须的。但我们就是这样往前走的,这很难,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们就是这样往前走的。”

辛蒂泪盈于睫。

“我同意闻教授的话,底线就是当事人的授权,我们已经获得了Pulsar小姐的授权,清晰、绝对、完全,不留隐患,那就代表当事人的意愿,附加任何感情因素和哲学思辨都是毫无意义的。”考尔德韦尔插话,声音依然温暖迷人,语气依然得意洋洋,辛蒂有那么一会儿忍不住疑惑他为何也会在场,以及忍不住想要把他轰出去。

“而接下来我们需要获得亚伦先生的授权,将我们收集的关于他的数据和信息,延伸应用到ERGIR试验。”考尔德韦尔接着说,“据我所知,辛蒂,要获得亚伦先生的授权,必须先经过你。”

“必须要用到他的数据和信息吗?”辛蒂问。

“你说呢?辛蒂。我们要以完全——我是说尽可能完全替换的方式重构小霎的意识,你觉得能缺少亚伦的部分吗?”老大反问,又说,“你知道的,辛蒂,在小霎的信息纪录之外,我们所拥有的最充分的纪录,就是亚伦的。”

“当然,也包括你的,辛蒂,所以接下来我们也需要你的授权。”考尔德韦尔补充道。

阿列克赛震惊地看向辛蒂,总算他足够有自制力,没说什么,也很快调整表情,恢复镇定。老大当然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闻教授含蓄而不无同情地瞟了他一样。考尔德韦尔却挑起眉毛,给了辛蒂一个“你居然没有告诉他”的玩味的表情,让辛蒂在心里咬牙骂了句“贱人!”

“必须要亚伦本人授权吗?”辛蒂又问。

“你不打算让他知道,是不是?”考尔德韦尔一针见血,甚至有可能语带双关。

辛蒂拒绝被他影响,追问:“可以吗?”

“可以操作,但是有隐患,尤其是你考虑到亚伦的特殊身份——虽然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们转向老大,寻求他的意见。

老大问辛蒂:“这是小霎希望的?”

“是的。”辛蒂有点冲动地说,“对ERGIR试验,对我们的项目,对整个兰心计划,乃至科学进步,小霎的期待和希望是什么,我没有发言权。但我知道,十分肯定地知道,如果可以,她希望亚伦什么也不知道,永远不知道。”

再一次,老大的沉稳冷静中出现了动摇,闻教授叹了口气,就连考尔德韦尔脸上也掠过一丝恻然。

“我们的保密协议十分完善,应该能够覆盖任何情况。”他轻声提醒老大,当然没忘了补充一句,“是我拟定的。”

老大点头:“好吧,辛蒂,你签字授权就可以了。”

有那么一瞬间,辛蒂决定原谅考尔德韦尔的嘴贱,但接下来他又对辛蒂挤眼睛:“连你自己的授权一起签了,辛蒂。”


阿列克赛脸色很难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辛蒂。——你知道我是多么痛恨成为最后知道的那个人,你知道我是多么痛恨要从其他人那里知道自己所爱之人的消息。”

“The first thing we do,”辛蒂喃喃咒骂,“Let’s kill all the lawyers!”

“你是什么时候接受触点植入并授权数据和信息回传、储存和使用的?”阿列克赛几乎有点咄咄逼人。

“肯定是认识你之前。”辛蒂含糊地说。

“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告诉我,从你认识我的第一秒开始。”

“你讲道理,阿廖沙,”辛蒂挣扎,不无带跑话题的企图,“我要怎么在认识你的第一秒就告诉你,‘嘿,你猜怎么着?我做过完全的触点植入,授权过所有信息与数据的回传,所以你现在和我说的每一句话,在我大脑中引起的所有反应,都会被记录下来。——很高兴认识你,我可以叫你阿廖沙吗?’。”

阿列克赛似乎真的被她带跑了一秒:“那个时候你是拒绝叫我阿廖沙的。”但其实他并没有,“所以,至少,当你开始叫我‘阿廖沙’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

“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你必须承认,阿廖沙,这多少有一点随机的成分,学院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安德烈说得不错,你是个大骗子,辛蒂。”阿列克赛几乎有点咬牙切齿,“但你怎么会觉得你能糊弄得过我?!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样的植入和授权意味着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ERGIR的本质和原理?辛蒂,你是选择做下一个试验对象,对吗?如果在小霎身上失败了,那么你和亚伦就是接下来的选择!你们不会选亚伦的——至少你会尽你的全力制止他们选亚伦,而且你总能成功!所以如果在小霎身上失败了,那么你是不是就要申请成为下一个试验对象,还是你已经连这样的授权都签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辛蒂几乎是恳求地看着阿列克赛,“不要让我设想这样的如果,不要让我设想我需要做怎样的选择……”

那是她从未给过他的眼神,那是她从未有过的语气,从未有过的恳求,辛蒂知道阿列克赛想要伸手,想要把她拉进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直到她喘不过气来,因为这也是她想要的,就在此时,就在此刻,然而他没有,她甚至知道他要用怎样的力气和意志来克制这样的冲动,因为她也一样。

“你把我放进了灰名单,辛蒂,你也把我放进了灰名单。”阿列克赛说,脸上的神情几乎让辛蒂无法直视,“我愿意为我所爱的人做一切,我也会接受她的一切,而我只有一个要求,辛蒂,你知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唯一的要求:不要把我放进灰名单!任何情况下,永远、永远,不要再把我放进灰名单。”

“他要和我分手了,”辛蒂想,“他要说分手了……”这个念头就像一双无形的铁一样的手,一只扼住了她的喉咙,一只捣在她的肋骨上,扼得那么紧,几乎让她无法呼吸,捣得那么重,几乎让她怀疑自己的肋骨开始碎裂。

“我爱你,辛蒂,”阿列克赛说,语气温和,脸色也随之温和起来,“我也知道你爱我,只是没有我爱你那么多。——总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我爱的人总是没有那么爱我。没有关系,我曾经这样对自己说,没有关系,你就老老实实坐在灰名单里,把自己的心捡起来,吃下去。你不能强迫任何人爱你,像你爱她一样。”

“不要这样说,求你了,阿廖沙,不要这样说。”曾经一度,辛蒂以为自己最值得骄傲的一点,就是她从不乞求。——现在她知道了,那只是因为她还没有遇到这样的时候,没有遇到这样的人。

“为什么,辛蒂。”阿列克赛的语气更加温和,“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情形。——不,也许你不知道,你遇到的是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放下过去,继续朝前走的我。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下一站还是灰名单。”

“不要这样说,阿廖沙。”这一刻辛蒂放下了所有的坚持和骄傲,“不要说得好像你已经失去了我……”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辛蒂,在感情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比普通人还要懦弱。因为我经历过可怕的情形,这让我变成了一个懦夫,只要想象就已经无法承受,宁可放手也不敢再失去,对不起,辛蒂,我真的是一个胆小鬼,因为我真的曾经被吓破了胆,我真的不敢再冒险了。”

不能再脱了,辛蒂仿佛听见有一部分的自己在说,不能再脱去你灵魂的甲胄和外衣了,你已经脱得够多了,一层是骄傲,一层是坚持,再往下就是理性和原则了,再脱下去你的灵魂就是赤裸的了。永远不要让自己的灵魂一丝不挂地裸露在任何人面前,即使是心爱之人。她曾经发誓,她记得自己曾发誓,再也不会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出去,再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赤裸着灵魂,毫无保留;她还曾经发誓,就算世上所有的誓言都注定被打破,也绝不是这一个。

但也许这世上所有的誓言,都是注定要打破的,没有例外。

“我也是一个胆小鬼,阿廖沙,我也曾经失去,我也无法再承受,我也宁可放手也不敢再失去。所以告诉我,我不会失去你,就像你不会失去我,我发誓,你不会失去我。如果我参加试验,你必须和我一起;如果我要进舱,那肯定是个双人舱;如果学院要支付报酬或赔偿金,一定要是双倍的;如果你说‘不’,那我的回答也是‘不’!”

阿列克赛闭上眼睛,辛蒂直直地看着他,不敢,也不肯挪开视线,甚至不敢眨眼,但从他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只看到一点胡子茬的阴影模糊了他线条分明的硬朗下颌,就像云影罩上了山峦。

辛蒂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仿佛从未那么急促,从未那么有力,从未那么清晰地提醒她,她是活着的。

终于,阿列克赛睁开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很奇怪,真的,我从未想到,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动人的情话,居然是关于试验、进舱和赔偿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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