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对不起,小霎,我不能。”辛蒂温柔却不容置疑地说,“没有人有权利做这样的事。”
“可是辛蒂……”小霎怔住了,似乎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或是忘记了原本已经到嘴边的句子,又或者这世上原本就没有适合这种时刻、这种情形的句子,而她挣扎了片刻,终于妥协,只是毫无说服力地说:“辛蒂,那是亚伦啊!”
“不管是谁,都不可以。”辛蒂直视她的眼睛,“听我说,小霎,这是你曾经说过的话。你曾经问我,如果一个人听不见、不能说话,少了一只眼睛或是一条腿,我们会因此判定他没有资格去爱人或者被爱吗?”
小霎垂下眼睛,黯然地摇了摇头。
“同样的,如果一个人精神和心理上有创伤和缺陷,因此更脆弱,更不能控制自己,更无法承受痛苦,我们就有资格抹去他爱过和被爱的记忆吗?”
“可是辛蒂,”小霎抓住那句毫无说服力的话,就像溺水的人想要去抓住虚幻的水面的微光,“那是亚伦啊。”
辛蒂搂住她,轻轻地摇晃,同时也轻轻地摇晃自己——尽她所能的最温柔的抚慰,并尽她所能,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我只对你说,小霎,我只说这一次:即使给我整个世界,无论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不会让人抹去对明石的记忆。”
“辛蒂!”再一次,小霎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只是把脸更紧地贴在辛蒂胳膊上,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还是无力地说:“对不起,辛蒂,对不起!很多事,所有的事……”
辛蒂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头顶,为自己,也为亚伦,为明石:“没有关系,小霎,每个人都会找到他的路,每个人都会好起来。——这样说可能不太现实,但就这一次,就当我们是故事里的人物,而故事是个好故事。”
沉默,几乎不让人意识到是沉默的沉默,然后小霎轻声说:“辛蒂,这真好。有你在身边。”
“我也是。”
“啊,辛蒂,”小霎仰起脸,突发奇想,“如果这是一个好故事,那么你能和阿廖沙结婚吗?在我进舱之前。我来做你的伴娘!”
辛蒂啼笑皆非,断然拒绝:“不,我拒绝这种庸俗煽情的情节!”
小霎失望了,整张脸趣致地皱了起来,可爱得不能置信,又让辛蒂心软,半是安慰,半是敷衍地哄她:“如果你非要做我的伴娘,那我们就等你出舱再结婚。”
小霎当真了:“不,不要等我!”又像是为了更大限度地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急急地说:“如果让我选,如果能够,我希望睁开眼睛,就看到你抱着你的女儿……当然,也可能是你的孙女……”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悠长,以至于辛蒂有瞬间的错觉,仿佛时光飞逝,仿佛她们已经白发苍苍;又仿佛这一刻永远不会结束,疾病、衰老和死亡都还在遥远又遥远的地方,而她们将永远维持此刻的模样,永远年轻,怀抱希望和爱情。
与此同时,她也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她的感受与幻觉,也是小霎的。而就在她眼前,就在这一刻,她发现小霎鬓边有一缕发丝,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白色。
辛蒂撩起她的头发,遮住那细细的一缕,就好像那只是自己的幻觉:“如果让我选,如果能够,我倒是希望你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亚伦,哪怕他变得又老,又胖,又秃。”
小霎笑了:“他不会的。辛蒂,不要小看基因的力量。”但那笑容随即染上了惆怅,“不,我不会设置这个选项。他已经走了,辛蒂。——我从来没有这样庆幸亚伦已经走了,庆幸我们有好好地说再见。”
“嘿,我们刚说过,你不能替他做决定,更不能擅自给我这样的权利。”
“我替他做过许多决定,包括默许他接受EGIR疗法,”小霎怅然地说,“而事实证明这些决定几乎全是错的,有些还错得离谱。就算现在我能看清自己的判断和行为路径,看清当时的我为何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以及何以错得离谱,我也仍然看不明白,要怎样才能做对。
“这一次,如果可以,我很想说,辛蒂,请尽你的全力,请保护他,不要再让他牵扯进来了,不要再让他和我,和我们的事有任何关联了。——但是我也知道,你做不到的,辛蒂,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到。”
“而且,我必须指出,即使我能做到,这难道不仍然是在替他做决定吗。”
“你说的对,辛蒂,你总是对的。所以我只能请你,保证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人类的自由意志啊,这古老的幻觉和谜题。”辛蒂苦笑:“关于亚伦,我总要答应你一点什么,对吗?”
“对不起,辛蒂。”小霎满眼歉疚。而歉疚之下是怎样的情绪,辛蒂无法,也不忍再去探究。
“亚伦,我从来不相信他。不带任何情绪判断,更不是恶意或歧视,只是不相信他,因为你真的不能相信一个人格不健全的人做出的判断和决定。但是你相信他,你一直相信他,就和……”辛蒂迟疑了一下,说,“就像老大常对我说的,‘关于小霎的一切,我们都要悬搁判断,乐见其成’。所以我答应你,小霎,关于亚伦的一切,我都会悬搁判断,乐见其成。”
“对不起,辛蒂。——我好像永远在对你说对不起,因为我知道这确实不公平,我们总是在把责任加到你的肩上,这不公平,只是因为你更坚强,更有勇气,也更有担当。——嘿,你别摇头啊,就连亚伦都说过,辛蒂的承诺,就像金子。”
“这也不能让我多信任他分毫。”
“但是辛蒂,我也必须指出,”小霎笑了,“你不相信亚伦,是因为你认为他人格不健全,可是你又是凭什么判断我的人格就是健全的呢?我们再说得极端一点,你甚至不能断定老大的人格就是健全的,对吗?”
这是一个好问题,问住了辛蒂,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总还是有些客观标准的。”
“啧~~你们心理学家谈客观。”
“你再说一句试试?我立刻让你见识到心理学家的客观表达!”辛蒂作势捋袖子,小霎躲闪,两人再次笑作一团。
然后,她们并排躺下,一如之前的许多次,只是这一次上方的景观最为糟糕,天花板上悬空的管线和各种装置,布局凌乱不堪,能逼疯哪怕是最轻微的强迫症。
但她们毫不在意,就好像面对的是阳光、树影或星空。
“我知道你会痛恨我这样说,但卡洛症让我看清了许多事,尤其是关于人类的思维和意识。”小霎学着辛蒂的样子,把手枕在脑后,几乎有点悠然地说,“老大想让我同你解释,因为事关接下来项目的方向和进程,但这真的是太为难我了,辛蒂,你知道,每一次同你作解释都是最难的环节之一。”
“踩我吧,你们这些天才!”辛蒂发出痛苦的呻吟,“你们自己飞就好了,何苦要逼我一直衔着那根树枝。——我现在知道那只青蛙为什么会摔下去了,根本不是因为得意忘形的呱呱叫,而是因为它腮帮子实在是太痛了。”
“啊哈,你看,辛蒂,这就是为什么应该同你解释。让你明白很困难,但只要你明白了,就能在一秒钟里找出让所有人都明白的说法,然后知道该怎么切实可行地做起来。——甚至就像老大常说的,你未必真的能明白,总能做对。”
辛蒂呻吟得更大声了:“OK!OK!你不用演了,不需要前戏了,小霎,我已经被你们折磨得神经强健了,你不需要在狠狠地踩过我之后再附赠一点安慰了,Try Me ,OK?”
“唉,辛蒂,我该怎么让你明白呢。”莫名的,小霎的语气让辛蒂惆怅,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成了她们的对话中语气更悠然沉静的那一个,“我想,事关时间。卡洛症,它并不是、至少不完全是生理上的,同时也不能简单地认为是精神上的。它是一种意识紊乱,我认为关键很可能在于对时间认知的紊乱。经验自我与记忆自我,意识与潜意识,对时间的认知出现了错位,而这种错位影响到了生理,就像是……”她皱起眉头,努力在寻找什么,词句,比喻,或是例子?辛蒂不知道。过了片刻,她终于放弃,叹息道:“就像是弗洛里达效应的极端强化版本……唉,辛蒂,这不是我曾经想到的例子,但我也没有更好的表述了。”
“我明白,从概念行为驱动到概念生理驱动。”辛蒂皱起眉头,努力跟上她的思路,其实并不是多困难,也许因为这部分涉及到心理学,她甚至觉得自己能跟上她的想法,也完全能明白她遣词造句上的困顿。是因为卡洛症吗?辛蒂想,卡洛症紊乱,对小霎头脑的磨损,已经到了我都可以理解她的地步?
“卡洛症紊乱,这个说法并不准确,我认为紊乱的因子一定早就埋在人类的意识深层了。”小霎仿佛也能抓住辛蒂的思路似的,接着说,“毕竟,我们都知道,对时间的认知不是生命体的固有属性,是属于人类的特有进化产物,甚至就连‘时间’这个概念本身,也只是一个人造参数而已,就像爱因斯坦说的,是人们认知的一种‘错觉’。
“这可以解释很多无法解释的现象,关于卡洛症,我们有太多无法解释之处: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相关基因,有那么多表现型;为什么患者都是高龄,而且多数是高智商人群,是不是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经验的积累,以及对‘时间’的足够深度的理解;为什么失去意识能阻挡对认知和精神的损耗,就像是意识自发的自我保护行为;又是为什么生理损耗无法控制,是的,生理反应有延迟性……”
辛蒂急切地打断她:“那么告诉我,我们知道如何治疗卡洛症了。”
小霎怔住,笑起来:“辛蒂,连我也不得不说,你卓越的现实主义精神啊!难道你对卡洛症可能与人类的时间认知的关系,就没有更多的兴趣和探究精神吗?”
“没有!”辛蒂简单直接地说,“我只知道,理论上来说,如果我们找到了病因,我们也就离找出解决方案不远了。——不是吗?”
“我们没有找到病因,只是得到了由最直接的经验而来的某种猜测,它看上去合理,但仍还无法验证。事实上,如果这是正确的猜测,如果对时间的感知真的是致病关键,那么要找到解决方案,可能比我们任何一个人以为的要漫长许多。
“因为这是要对人类最古老、最根深蒂固的集体意识进行调校——事实上,我认为时间这一概念,已经古老得从集体意识的层面,沉进了集体无意识的浩瀚大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卡洛症几乎可被视为集体无意识对个体的反噬。我甚至怀疑,我们有没有可能知道如何应对?”
“告诉我,你有思路和想法了。”辛蒂不肯放弃。
“我不知道……”小霎犹疑,“我真的不知道……辛蒂,我希望我知道,我希望我能回答你‘是的’,但是我不能。”
“我以为……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头脑简单地以为……但我以为……”辛蒂颓然,一时间她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仿佛也陷入了某种组织语言的困局,而她化解这种情形的方式和小霎不同,她开了一个毫不相关且有点生硬的玩笑:“好吧,你知道吗,小霎,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的意思是,卡洛症患者更适合进行时间旅行。”
小霎先是怔住,然后大笑:“哦,辛蒂,我们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也许,我们需要提醒一下某些项目组……”
“还真有研究时间旅行项目?”辛蒂惊了。
“咦?这不是最经典的课题之一吗?”小霎一本正经地说。一时间辛蒂分不清她是不是在开玩笑,直到她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我对考尔德韦尔的每一句话都不以为然,”辛蒂喃喃地说,“但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只要人们还能开玩笑,事情就有希望,要是弄到大家都去唱弥撒,那才是了不得了。”
“说我没有害怕和留恋,那是假话。人是不可能做到的,生命体不是这样设计的。”小霎微笑着说,“有时候我也会有荒谬的念头,也许在集体意识、或是集体无意识的层面,人类其实一直知道,也一直试图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知道时间只是我们共同编织的一个谎言,时间并不可靠。所有的诗里都是这样写,所有的歌里都这样唱,所有人都会明白,或迟或早,”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辛蒂几乎要屏息去听,“最难的不是永生,而是是及时和恰好——也就是对准时间,看上去似乎是最简单的事,却几乎永不可及……有没有可能人类精神的一切困境,其根源都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在错过,几乎永远来不及,几乎永远没有最对的时候,总是太迟或太早……我很抱歉,亚伦,我真的很抱歉……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我没有给你更多的时间……”
大约是因为她们聊了太久,药效过去,昏睡再一次袭来。就在辛蒂身边,就在她眼前,她看着小霎沉入昏睡,仍然带着笑意,就像做了一个好梦,同时有泪水滑落,仿佛在梦里,还有谁让她落下泪来。
这只是为调校作准备,她们还有时间,但辛蒂仍做了一件只有确定四下无人时才会做的事。她温柔地拨开小霎前额的头发,吻了吻她的额头,一如很久以前,她曾这样吻过另一个人。“做个好梦,小霎。”她说,“等我喊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