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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rs and Madmen

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卷四:如何说再见 33
2022-09-30

检查结果证实了辛蒂的猜测,也震惊了医学界。此前从未有过如此年轻的卡洛症患者,人们普遍认为卡洛症是一种老年病,目前已知最年轻的患者也超过五十岁,而六十岁以下的亦寥寥无几。

这显然无法解释,如果说卡洛症也像中风、心梗、AD、茂宜斑瘤之类曾经的老年病,最终不可控制地向年轻人群蔓延,而小霎是第一个确诊病例,那也未免太过巧合——虽然世间确实会有这种巧合。

另一种可能性无疑更具说服力:这是基因干涉叠加致病基因的后果。尽管有记录的犹雯塔丝综合症患者——这记录是个位数,只有一人在晚年患上了卡洛症,并不比其他人群的患病比例更高。

但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样本实在太小。

曾经一度,卡洛症被认为是“最好的告别”:患者的各项机能随着越来越频繁长久的昏睡而逐渐磨损,直至衰竭,过程漫长,有足够的时间向亲友和世界及自己所爱之物从容道别;而且并不痛苦,几乎可以算是寿终正寝;虽然并无有效的治疗手段,但简单用药就可以让患者在昏睡和清醒之间切换,从而将遗憾减至最少。曾经一度,有人这样描述卡洛症:是进化出“死亡”这一无情而高效的进化手段的自然界,终于垂怜人类这唯一理解了“死亡”的生物,而给予的最温柔的怜悯。甚至由此产生了一些信仰相关的人类迷惑行为,比如将卡洛症患者视为“被祝福的”或“被选中的”。

然而正如当时流行病权威黑斯廷斯教授对此的驳斥:“人类永远不应将任何一种疾病视为救赎或朋友,疾病就是疾病,我们必须永远与之抗争。”急性卡洛症打破了人为赋予的虚幻光环。事实上,卡洛症慢性与急性之间并无明确划分,只是患者年纪越轻,身体机能越好,卡洛症的进程就越急促。而对急性卡洛症的研究进一步发现其对生理和意识的损毁呈现拮抗之势,不可控制的昏睡损毁生理机能,用药物强行维持的清醒则会使意识和神经产生不可逆的伤害——此前则之所以认为二者都是由卡洛症昏睡引起,主要是因为患者多为高龄,以至于药物维持清醒导致的昏聩长时间里被误认为是年迈所致。

尽管对卡洛症的病理已经有了一定认知,但仍无任何有效的治疗手段。病症表现虽然并不复杂,但涉及的基因变量众多,相互影响制约的情形因人而异。EGIR疗法已经被认为是治疗卡洛症最有希望的方向,但也还仅仅是方向而已。

面对卡洛症,人们所能做的,仍然只能是根据患者要求,使用药物维持他们不同程度的清醒,在身体机能与神经意识的损毁之间寻求平衡,直至最终的衰竭和死亡。有人把这种消极疗法比喻为走钢丝,不同患者的选择也各不相同:通常人们在前期更倾向于选择以药物维持清醒,处理后事,完成心愿,与亲友尽可能多的相处;而在后期,更多的人选择不再用药,放任自己陷入昏睡,直至永眠。

当然,小霎的情形是特殊的。

确诊当天她就签了多份授权文件,让自己成了学院好几个还未获得人体试验批准项目的志愿者。这样的授权显然是在打擦边球,为了确保它们生效且不留隐患和漏洞,考尔德韦尔可谓殚精竭虑,充分证明学院支付给他的天价薪水并非虚掷。辛蒂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地看到他那精心保养的脸上挂起了眼袋,还多出两三道皱纹,倒是比平时里簇新闪亮的模样更像耶稣了。

而这些项目中最具争议和挑战,也最让考尔德韦尔头痛的,无疑是EGIR疗法的升级版(被仓促且容易混淆地命名为ERGIR疗法);以及阿列克赛他们组的项目:潘多拉之棺。

第一次听到这个项目名时,辛蒂捂脸:“中二少年们终于取得了重要科研项目的命名权。”

“嘿!”阿列克赛抗议,“这个名字是我想到的!”

“你真是战斗民族审美之耻!一定是你那斯堪的纳维亚血统在作祟。”

“我都数不清你这一句话侮辱了多少人。”阿列克赛的抗议升级:“潘多拉之棺有什么不好?难道不是希望之所在?”

辛蒂倒也得承认他这话有道理,撇开过于中二的意象不谈,“潘多拉之棺”确实是个贴切的名字,所以它的全称“生命机能维持及细胞再生置换医疗舱”——连米拉也忍不住吐槽“简称(LMCRRMC)都那么拗口”——迅速被大家搁置了。只是“进棺”这个词显得过于消极,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换成了“进舱”,而相应的,未来的志愿者预先获得了“领航员”这一外号。

一如老大领导下的所有项目,“潘多拉之棺”明面上是为了缓解长期昏迷病患的肌肉萎缩、器官变形等症状,不只适用于卡洛症,但普遍认为它将是卡洛症治疗的重要辅助工具。而事实上,项目的本质是使人类在沉睡状态中的尽可能延长生命,终极目的则是试图超越生存极限。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人类迈向“永生”的第一步,倒也并非完全是中二的夸张之辞。

就连阿列克赛,私下里都不否认这一点,还同辛蒂开玩笑:“如果一直无法获得批准,等我们老了,就一起去申请成为‘领航员’,让他们给我们做个双人舱,我们手拉手躺进去。”

他甚至开了个非常科幻的脑洞:“手拉手应该是不可以的,万一程序升级时把我们的手识别为连接状态呢。”又以他一贯过于浪漫的态度对此展开畅想:“当然我是觉得也没有关系啦,这样我们醒来时,你就再也不可能甩脱我的手了。”

辛蒂则以她一贯的实用主义精神无情地指出:“难道你不觉得老大或者闻教授,还有别的大牛,早就已经盯上领航员的位置,搞不好还要暗中较劲谁先走到生命尽头。咱俩何德何能,拿什么去和他们争?你又要多么自信,才会觉得这样的机会轮得到咱俩?”

但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机会最终会属于小霎。

“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是因为小霎的缘故,你大概也能够拿到‘进舱’的门票了。”阿列克赛说,“我能请你带上我吗,辛蒂。”

但他又立刻意识到不妥:“我很抱歉,辛蒂,我不该用这样的事情来开玩笑。”

“如果这样的玩笑表明你对志愿者生存机会的信心,那么请给我再来一打这样的笑话。”

“我当然有信心。辛蒂,所以我痛恨看到你的眼泪,也讨厌大家努力隐藏的那种情绪,搞得好像我们毕生心血的项目,真的就是一具棺材。”

“别人我不管,但你总要给我一个地方哭一下吧。”

阿列克赛叹气,把辛蒂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我错了,辛蒂,我收回我的话。我仍然痛恨看到你的眼泪,但我很高兴你选择用我的衬衣来擦掉它。——反正这也不是我最喜欢的一件。”

饶是辛蒂泪眼朦胧,也被他惹得笑了起来,又忍不住蛮横了一下:“那去换你最喜欢的衬衣来。”

“嘿,你可再诓不住我了!你给我买的每一件衬衣都是我最喜欢的,排名不分先后。”说着他又疑惑起来,端详了一下身上的这件,才放下心来:“没错,这件不是。”

这还教人怎么哭,辛蒂咬牙:“该死,阿廖沙!全世界你最知道怎么对付我。”

“那大概是因为我最爱你。”

辛蒂长叹一声,以最舒服的姿态,找到最舒服的位置,把自己窝进他的胸膛和臂弯之间:“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回答,但是我也爱你,阿廖沙。”

“嘿,我就知道!”

“一部分的自我告诉我,这有多好,有多幸福;另一部分的自我告诉我,这很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人都不应失去对幸福的感知,觉得幸福是好事;但还有一部分的自我却拒绝被说服,固执地认为‘现在不是时候,你不能、至少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觉得幸福’。——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阿廖沙。”

“我不仅知道,我还能替你接着说下去。”

“什么?”

“我知道,还有一部分的你,在说:你不应这样想,难道人类感受幸福还要挑时候?难道幸福必须是一种可以超然存在之物?难道我们不能既感受痛苦,也感受幸福,而且不让它们互相影响和打扰?——你知道的,辛蒂,我永远忘不了她,也永远忘不了她留下的痛苦和遗憾,但这并不会让我对你的爱少半分,也并不意味着现在的我就不幸福。”

“该死,阿廖沙,你再说下去,我就要吻你了。”

“啊哈,辛蒂,你造成了一个小困境,除非你吻我,不然我就会一直说下去。”

毫无办法,辛蒂只得吻了他,那是一个悠长、温柔而熟稔的吻,他的手指拂过她的脸,为她擦掉眼泪,“不要哭,辛蒂,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所以我们说好了,如果你拿到了进舱的票,无论如何要带上我!”

“你还真的打算一直说下去啊。”辛蒂嘟囔。

“这话我只对你说,而且你千万别说出去:我当然对我们的项目有信心,你要知道,潘多拉之棺其实算不上多么前沿的项目,它只是若干已经相当成熟的技术的集合和协同工作,并留出了足够的升级空间而已。——唉,这么说吧,就算我进了犹奖的评委会,我也不会投票给它。”

“老天,你还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至今我听到的所有的话里,这一句最能安慰我。但是帮我一个忙,阿廖沙,千万别让米拉听到,不然她那著名的粉红色斧子就该派上用场了。”

“啊,你也知道米拉那粉红色斧子的笑话。不对,我怎么记得她说的是铲子?——不管怎样,别哭,辛蒂,公主只是沉睡,不是死去,这已经是童话里才有的结局了——我们运气不坏,真的。而且就像我一直强调的,潘多拉之棺意味着希望而不是埋葬,它并不是棺材。——该死,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人人都诟病这个代号了。”

但实际上“潘多拉之棺”怎么看都不像棺材,甚至也不像医疗舱,倒像是一间随处可见的ICU,装修还很成问题,不计其数的管线和仪器仿佛都还没有找到最合适的位置和布架方式,显得毫无章法,甚至乱糟糟的。唯一让人觉得安慰的是“病床”超过正常尺寸,看上去还颇为舒服。

以至于小霎第一次为调试做准备时,忍不住张开双臂以跃入泳池的姿势扑跳上去,还惬意地扑腾了一下手脚,仰起脸来笑着说:“我不介意在这张床上一直睡下去,直到你喊醒我,辛蒂。”

辛蒂也笑着伸手去拉她起来:“好,到时候我来喊醒你。”

小霎拉着她的手,却调皮地一使劲,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力气,但辛蒂还是配合地栽倒在床上,两人翻滚片刻,笑作一团。

“我看不下去了!”阿列克赛喃喃地说,用手捂着眼睛,匆匆离开。

“嘿!阿廖沙,你吃醋了吗?”小霎笑着冲着他的背影喊。

阿列克赛头也不回地抬手对她们竖了一下中指,同时却又体贴地把房门拉上。

倒是辛蒂有点忐忑:“我们可以这么放肆吗?不会把哪里弄坏了吧?”

小霎翻个身,支起手肘,撑着下巴,还跷起脚来晃啊晃地说:“怎么可能?要进行如此长期,如此大规模的全身维持修护,系统必须足够扛造啊。”

还拍了拍辛蒂的脸:“嘿,辛蒂,你至少应该对你家阿廖沙有点信心啊。”她说着露出促狭的笑容:“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你,但你家阿廖沙实在是个天才,而且我恐怕你并不是很能get到他的天才之处。”

“你要是敢对他说这话,我就打死你!”

“天哪,辛蒂,我该怎么告诉你,这话并不是我说的,是老大。”

辛蒂瞪她:“这无论如何不是老大的原话。”

“好吧,辛蒂,什么都瞒不过你——只要是和人相关。老大的原话是,”她清了清嗓子,学着老大的语气,“我恐怕辛蒂不是很能意识到阿列克赛的卓越之处,但是阿列克赛最卓越的地方,是他能够欣赏辛蒂的卓越之处。”

居然颇有几分惟妙惟肖,辛蒂也忍不住笑了,同时仍有点悻悻然:“没错,这才是老大,永远让你有种微妙的被diss之感,但又永远说不出在哪里被diss了。”又哼道:“我最卓越的地方难道不是卖相吗?男人们!”

“不是的,辛蒂。”小霎温柔地说,“我们都知道,不是的。”说着又叽叽咕咕地笑起来:“倒可能是你更欣赏你家阿廖沙的卖相。”

辛蒂忍不住去拧她:“你这个小坏蛋!”

小霎笑嘻嘻地躲闪,不知怎么就抱住了辛蒂的胳膊,把脸贴在她肩膀上,似乎很惬意地哼唧:“这真好,辛蒂,至少我生命中最好的一部分,得到了幸福。”

辛蒂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原本柔滑如水的头发,也终于有了一点毛糙的质感:“你也是我生命中最好的部分,小霎,你也是。”

她感到肩头一阵凉意,一如很久之前的那个清晨,或是不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只有一点点,轻柔,微凉,像是不知来自何处的雨滴,落在她的肩头。

也落在她的眼角。

“嘿,辛蒂,我能够拜托你一件事吗?”过了好一会儿,小霎轻轻说。

“Name it!”

“如果ERGIR疗法失败,如果潘多拉之棺失效——”

“不,小霎,没有这样的如果。我对老大的信心牢不可破,对我家阿廖沙也是!你休想撼动!”

小霎笑了:“讲道理,辛蒂,我们都知道,潘多拉之棺虽说似乎技术上已经成熟,但仍然只是初始模型,全部功能也只是作用于生理机能,并且没有长时间运行过。至于升级EGIR疗法,你听到老大的话了,简直像是要用石器时代的工具做最精密的脑外科手术。”

“那我们就等,等人类进化到能够做脑外科手术的时候。”辛蒂断然说,“你说过,你可以等,不管是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那么我们也可以等,如果需要更长的时间,我就进舱,好按照约定来喊醒你。”

小霎更加笑不可抑:“哦,可怜的阿廖沙,他确实应该吃醋。”

辛蒂哼了一声:“他还想做个双人棺材呢。”

小霎愕然,然后爆笑:“好嘛!真不愧和安德烈是一家人!”

啊,老好安德烈,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她们笑作一团。

“嘿,辛蒂,”小霎起抬头,凝视辛蒂的眼睛,“答应我,如果,我是说如果……不是,我是说万一,万一潘多拉之棺出现故障,或是EGIR疗法……不是,我是说ERGIR疗法,没有成功——”

这一刻,仿佛有人攥住了辛蒂的心,又仿佛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但她听不清。

而尽管听不清,她却也已知道了自己将要听到的那句话是什么。

“辛蒂,我知道你能做到——不管用什么方法。所以,请你答应我,”小霎轻轻地,慢慢地说,仿佛每一个字都犹豫着不愿意被说出来,又仿佛她被暂时地削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那一刻,辛蒂从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美丽的灰眼睛里,看到了星光,也看到了迷雾,看到了希冀,也看到了挣扎与痛楚,一如这世间每一个爱过和死过的人。

“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辛蒂,请给亚伦再做一次ERGIR……不是,我是说EGIR,让他彻底忘记我。”

那一刻,辛蒂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回答:“好的,我答应你。”

但她不得不说的却是,“不,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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