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二
当年秋收以后,妇好统率大军远征羌方——似乎命运注定了她的军旅生涯从羌人开始,也将自羌人而终结。
此次所征发的军队空前强大,出兵前在大邑设坛祷告,占卜说:“辛巳卜贞:登妇好三千,登旅万,呼伐□。”这片甲骨卜辞一直保存下来,直到四千年后的今天。
对于这片卜辞的最后一个字,因为有所残损,后世的专家们说法不一,有说是“羌”字,有说是“方”字,还有说是“人方”两个字。“方”的意思可以是方国,虽然没有明确指出是哪个方国,但和伐“羌”的说法并不矛盾。此外,“方”也可指方方,与人方相同,都是东夷部族,位于大商王朝的东面。然而,商在东方诸侯众多,势力较大的就有攸侯、奄侯、薄姑侯、盂侯,等等,征伐方方或者人方,有这些诸侯协同出兵,王朝中央根本不必要出动规模如此庞大的军队。
而在商之西陲,距离羌方较近的大诸侯只有周侯,此次也正是因新周侯差弗之请,武丁才派发大军,前往征伐的。八月中旬,妇好率军首先进入周侯的领地,驻扎在周邑之外,然后派出斥候去探查敌人的动向,寻机向东北方向挺进。
年轻的周侯差弗亲自来到军营里觐见妇好,禀报说:“羌之有长,其名为‘望’,合羌与戎,为国之痈。”
妇好对这位周侯比衣人更为衣人的诗化的礼仪用语丝毫不感兴趣,但她记住了“望”这个名字,并且知道只要杀死这个人,就有可能使羌方的势力极大萎缩,从而打通前往西王母之山的道路。周族本就与羌族同源,因此妇好命令周侯差弗派出大批间谍,到处去打探羌望的藏身之处。
事实上,也只有先打败并且擒捉或者杀死了羌望,才有可能圆满完成这次远征。羌人没有城邑,聚散不定,商朝的大军虽然先后屠灭三个小的种群,却始终捕捉不到羌方主力,根本无法彻底解决西北问题。妇好在周邑一直停留到寒冬来临,依旧无法拿出有效的对策来——在她短暂而辉煌的军事生涯中,这恐怕是最为艰难的一次远征了吧。
周侯差弗就是从此时开始对衣人抱有恶感的,因为他发现开门揖盗,商朝大军所吃用的粮草物资,比羌人可能抢掠走的更多——当时的战争并没有长途补给的有效手段,并且在绝大多数将领心目中也根本没有这种必要,从来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即便此次远征并非因周侯所请,既然大军驻扎在其领内了,那么粮食物资自然要由周侯来进献。
周侯差弗不堪其扰,尝试派使者去对妇好说:“夫人久驻,敝邑贫乏,不足资供。”正感烦恼的妇好大声呵斥使者:“如果周侯能够打探到望的所在,今天打听到,我明天就会离开!”
在妇好身边待命的贵族和士,包括亚其、亚弜、亚万,以及望乘、耿麋和子隹,全都大惊失色。夫人虽然作战英勇,祭祀端庄,杀起人来也冷酷无情,但平时的仪态一直都是很温和的,脸上虽然罕见笑容,却也极少板起脸来呵斥旁人,象今天这样的态度,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周侯的使者抱头鼠蹿而去,从征的贵族和士们却不禁暗想,统帅情绪失常,会不会影响到战局的发展呢?
周侯差弗因为此事而开始恐惧衣人,进而这种恐惧转变为憎恨。从此以后,这个西方诸侯的叛乱时有发生,一直延续到差弗的子孙昌和发,终于宣布彻底独立,进而袭击陪都朝歌,覆灭了强大的商王朝。昌还曾经从多众中提拔过一名具有羌人血统、名叫尚的男子担任自己的重臣——就象许多年以前,武丁从筑版工地找来傅说一般——他给这名男子起名为“望”,也即后世所称的“太公望”,一方面是表示自己寄希望于他,另方面,恐怕也是为了纪念曾经胆敢和衣人作战,一度使妇好也产生挫折感的那名羌方的领袖吧。
妇好的情绪确实非常低落,因为虽然憧憬着西王母之山,此次亲自领兵出征,却非其本人所愿。自从生下元子来以后,武丁就又故态复萌,逐渐远离开妇好,经常性地去拥抱别的女人了,如果没有从子束泉被杀直到怀上元子这一段时间的缠绵,或许妇好对这种疏离已经逐渐习惯了吧。然而武丁并非真的厌倦了妇好,他如同一条出海打渔的小舟一般,只要不在海上倾覆,总有一日会回归港湾的——虽然进港歇不了两天,心向海洋的他就又会远航而去……
这是男性的心理和生理需要所决定的,也是武丁本人的身份所决定的,他算不上是个痴情男子,可也不是负心汉——虽然女性恐怕永远也无法理解更无法谅解这一点。
武丁的来来去去,忽冷忽热,使妇好倍感失落。身旁衾枕尚热,而丈夫已经投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甚至是一个还并无名份的女人的怀抱,午夜梦回,妇好感到是那样的寂寞而凄凉。在这种情况下,她本该主动请缨远征以离开囚笼似的大邑,在广袤的原野上去一舒怅怀的,然而元子尚幼,她此时还并不想离开儿子的身边。
虽然西吏旨的游说曾经激发起妇好的憧憬,憧憬西王母之山,憧憬山中那七彩的凤,以及与凤不离不弃的凰,为此她特意怂恿武丁接受了周侯的求救请求。然而她很清楚地知道,在打败了羌人以后就必须回师大邑了,她不可能率领士卒跑去遥远如在天边的西王母之山,或者抛开他们,独自一人去寻找凤凰。她希望能够由他人指挥这场战役,打开通路,然后自己就可以藉着回归子方的名义绕路前去西王母之山,完成自己的心愿。
妇好不打算离开大邑,武丁就更不情愿了。男儿志在四方,本来出征与出猎是武丁最喜欢的娱乐,但随着年龄渐长,他对那些必然胜利的战争、必然收获的狩猎逐渐感到厌倦了,他宁可呆在大邑,呆在成群妻妾的温柔乡中。在得到了希望得到的一切以后,武丁逐渐感觉胜利是如此无聊,权力实足为羁绊,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最重要的。
他自认为自己是为妇好着想,既然暂时还不想回归妇好的怀抱,那还不如放她离开大邑去散散心吧。武丁并没有想到此次远征羌方会如此艰难,在他想来,放爱人离开十天半个月,等她满载而归以后,自己再把绝大多数的战利品都赏赐给她以及她的儿子,应该能使她心情好一些,能使笑容重新堆满她的双靥吧。
作为君王,武丁从来是自以为是和独断专行惯了的。
妇好又暗中去见祝争,请求他占卜凶兆,别让自己领兵出征。祝争望着曾经倾慕的女子,望着妇好日渐憔悴的面庞和充满了忧伤的双瞳,痛苦地回答说:“喏。夫人气色不佳,是应该留在大邑。”
然而对于妇好领兵远征之事,武丁却并没有召祝争来卜,他要祝争去准备不久后即将举行的对先王虎甲的祭祀,而让史宾烧龟占卜伐羌之事。
占卜的结果当然是“大吉”,史宾等人早就从他们前任的悲惨下场了解到了,遵从上天的旨意还不如遵从时王的意愿来得安全。于是妇好就被迫拖着疲惫的身躯,以及更加疲惫的心灵迈上了西行的征途。为了让此次出征一帆风顺,武丁调集了一万大军,而妇好也传信去子方,让子隹率三千人前来相助,如此庞大的军势,开天辟地以来就不曾有过,谁都认为所到处肯定犁庭扫闾,百族归服吧。
然而,天高地广的西方高原,是身在大邑的武丁和几乎所有衣人全都想象不到的辽阔,即便万余人的军队,放到这片高原上,也象燕子之上高天,渺小并且茫然不知所措。妇好往四方派出一支又一支的侦查分队,却始终打听不到羌望的下落,不知道敌人何在,这仗可又该怎么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