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三
新的一年很快就到来了,武丁频频派遣使者到周方来,希望夫人可以尽快结束西北的战争,回归大邑,然后和他一起前往大邑商去主持新年祭祀,但这种希望终于还是落了空。一直等到腊月初七,周侯差弗才终于打听到了羌望的隐藏地,急忙派人通知妇好。
战事长久没有进展,不仅武丁着急,妇好着急,已经快被吃穷了的周侯更是急不可待。他仗着和羌人源起同族,耍尽心眼,使尽手段,终于打听到羌望及其主力都躲藏在西方的朱圉山中——羌望的战略决策是很显而易见的,他打算和远来的商军就这样对耗下去,等到商军粮尽退兵以后,他再出山追杀,获胜可期,不仅如此,就连周邑也很可能被他一举荡平。
周侯差弗一打听到确切的消息,急忙派使者前来商军营中觐见妇好,并且在地图上标出朱圉山的位置。周邑在豳地,也就是今天的陕西省彬州市,向西南三百里,渡过泾水和渭水,是为吴山也叫岳山,再向西三百里就是朱圉山——在今天甘肃省天水市境内。
“确实吗?”妇好只问了一句话,在得到周使指天划地的赌咒担保以后,她立刻擂起隆隆战鼓,点将发兵。从豳地开往朱圉山,虽然其间并无道路,但高原崇山之间也只有泾、渭这两河阻隔,大部分地区是很适合兵车长途奔袭的。全军渡过渭水以后,妇好派亚其率一旅从南方、亚弜率一旅从北方,自己统率主力中路直进,准备三面合围羌望的营地。
此次突袭,光行路就花了整整七天的时间,但以当时的交通状况而言,已经可以算是神速了。羌望并没有预料到敌人会猝然来攻,直到三路商军行至朱圉山下,他才猛然醒觉——因为据说朱圉山中有石鼓,“不击自鸣,鸣则兵起”。
这所谓神物一般的石鼓,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推想起来,大概它会应和山下地壳的震动而鸣响吧,商军上百乘战车轰隆隆地驶近,即便石鼓不鸣,羌望也不应该毫无察觉才对。
当时正值夜晚,羌望从被窝里跳起来,匆忙穿戴好铠甲,手持特制的巨大石斧指挥战斗。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商人的步兵在望乘的指挥下已经杀上山来,逼近了他的营地。羌望且战且走,被迫在次日黎明时分退到朱圉山西麓。
这正是妇好所期待的效果,她早就统率大军在这里布阵相待了。羌人虽然武器粗劣、战术简单,但是个人作战能力很强,若非趁夜突袭,很难把他们赶下山来,而如果不把他们赶下山来,大商用以纵横四方的战车部队就根本派不上用场。自己远离粮食补给地周邑六百里之遥,如果不能一举将羌人的主力击溃,长期对耗下去,处境是相当危险的。
没有战车的羌人如非利用地形之便,是根本无法抵挡商朝大军的。当商军从西、南、北三个方向结阵迫近,而已经占据了朱圉山高阜的望乘也指挥部下从山上放射箭矢、抛掷木石的时候,已经深陷重围的羌人立刻乱作一团,完全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态势。
羌人如同泼向沙土的一碗水似的,四下里飞溅,落地后又瞬间就被吸收、湮灭了。但是指挥作战的妇好远远望去,却赫然发现,在水流的中心伫立着一块不大的石头,虽然弱小,却仍在顽强地抵抗着三面逼至的商军。羌望一定就在那里!不需要有多么丰富的战斗经验,谁都能够据此得出这种判断的,还从来都没有在战场上尝过失败苦果的妇好,更是立刻就下令全军向彼处集结、冲锋。
妇好站在高高的戎车上,有节奏地擂响着战鼓,鼓声是指挥者意志的体现,有经验的士卒从听似单调的鼓点中就能察觉出统帅的意图,进而判断整个战场形势。“赢定了,但不可大意,”战士们互相用眼神传递信息,“你听王夫人的鼓声,那是多么从容而沉稳呀。”
然而,战鼓声并不仅仅传入商军的耳中,羌人也同样听到了这绵密而悠长的仿佛宣判自己死刑的声音。脆弱而顽强的小石头开始滚动,滚向鼓声响起的地方。羌人本身并不会利用金鼓作为战场上的指挥讯号——他们唯一会利用的就是自己的嗓子,指挥者即便没有响亮的嗓门,他的副手也必须能够出类拔萃地引吭高呼——但经过和商军数百年来的交锋,他们已经很熟悉敌人的战术了。
人在自知必死的情况下,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和速度都是惊人的,尤其是那些居无定所、以狩猎和放牧为生的“野蛮人”。羌人最后的实力核心这一次奋不顾身的反突击,给商军造成了生理上更重要是心理上强大的打击。很快,中路商军的前锋就崩溃了,六乘战车被泯不畏死的汹涌人流所推翻,无论是作为指挥官的甲首、作为辅佐者的车右,还是驾车的御者,全都被掀翻在地,随即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骸。
最后数百名羌人直往戎车冲来,似乎妇好沉着的鼓声反倒变成了支撑他们战斗下去的最后动力。那天作为戎车御手的是耿麋,他的胆量和高超的御术好象根本就不成正比,吓得脸都白了。妇好的鼓声并没有停,耿麋却匆忙勒住缰绳,战车急促地定住,搞得主帅一个趔趄,差点推翻了鼓架,栽倒在他身上。
妇好狠狠地瞪了耿麋一眼,不明白武丁把这种废物安插在自己身边究竟是何用意。
其实武丁是派耿麋来监视妇好,或者更准确点说,是监视妇好身边之人的。子渔虽然已经去世,但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要防备小人依附于夫人权柄之上,伺机弄权”,却一直深深地镂刻在武丁的脑海中。武丁并不担忧妇好在掌握了祀与戎的大权以后,会对自己不利,但他同时根本就信不过一直支持妇好的那些多亚们。
对于去年杀死子束泉,武丁并不感觉后悔。虽然他曾经一度因为怀疑自己的爱人和束泉有染而感到羞愧,但从政治角度来考虑问题,作为商王夫人的妇好身边有束泉这样一个无名分的外族人,确实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尤其此次远征羌方,大商出动了超过一万名战士,就连武丁本人也从来没有统率过如此规模庞大的军队,作为君王来说,不在统帅身边安插监视的亲信,那根本是不可想象之事。
因此武丁特意点名近臣耿麋作为妇好的御者,他相信以耿麋的驭术足以使戎车跑得又稳当又轻快,他也相信以耿麋的忠诚和机警,足以第一时间把任何潜伏的危机汇报给自己知道。但武丁并料想不到妇好会亲临战斗的第一线,更料想不到她贵为万人之帅,竟然会一度罹陷危境。
一直跟随在君王身边,养尊处优的耿麋,是一名合格的御者,但并不是合格的战士,他对战阵之上任何可能发生的特殊危机都毫无心理准备。因此当羌人决死突进到戎车附近的时候,耿麋吓得面如土色,匆忙勒住缰绳,使得妇好一个趔趄,鼓声也被迫暂停了。
虽然鼓声只有短暂的停顿,随即继续响起,然而这短暂的停顿就已经可以传递出很丰富的信息了。正在追杀溃散羌人的商朝战士们全都茫然不知所措,他们很多人也都纷纷勒住战车,或者停下了脚步,而相对的,冲向戎车的羌人士气更为高昂,他们似乎在无边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
只要杀死羌望就可以结束这场战争——妇好是这样想的;只要杀死商人的统帅就能结束这场战争——羌望则一定曾经用类似的言辞来鼓舞过士气。
转瞬之间,羌人就已经冲到了戎车之前。这一日担任戎右,护卫在主帅身边的,乃是子方的勇士、已故子束泉的族弟子隹,他先后放箭射倒四名羌人,但到了这一刻却不得不抛下弓箭,从车厢上拔起一丈六尺的铜戈来——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这个错误瞬间就毁灭了他年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