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四

戈，是中国所独有的冷兵器，也是车战时代的第一利器，车右利用战车可怕的冲击力半圆形横抡起铜戈来，可以把对方甲士啄在戈援（后世也称为“小枝”）上，直甩至十数丈外。然而面对步卒，只能横啄、无法劈砍和直刺的戈的作用就很有限了。羌人已经涌到了戎车的面前，有经验的战士应该从车厢上拔起矛，或者从腰间抽出刀、斧等近身搏斗的短兵器来，然而可惜的是，子隹虽然是子邑数一数二的勇士，前此却只有车战的经验，而没有在乱战中对付步卒尤其是对付羌人的经验。

铜戈直啄出去，钩倒了一名羌人，但因为缺乏足够的半圆形横抡的冲击力，未能藉着惯性及时甩脱敌人尸体。正当子隹尝试收回武器的时候，有一名羌人已经飞身跃上了戎车，用一柄巨大的石斧劈开了他的面门。

同族勇士所喷溅出来的鲜血，浇满了妇好半边雪白的脸颊，并且沿着纤美的脖颈向铠甲下面的衬衣内流去。虽说在战场上统帅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擂鼓，但面当此情此景，妇好再也无法沉着应对了，她抛掉了手中的鼓槌，右手按在了佩在腰间的铜刀的刀柄上——她曾经用这柄铜刀在祭祀中象征性地砍过三名俘奴的脑袋，但在战场上，这件利器从来也没有出过鞘。

青铜时代，面对以皮革为主要材质的敌人的铠甲，其实直刺比劈砍所要消耗的力量更小，所能造成的伤害更大，更容易致命，因此近身搏击以铜剑为第一利器。但商人并不喜好用剑，相反，源自羌方的周人却大多是铸剑和使剑的好手。商人习惯使用单刃的铜刀，这种刀与后世的刀不尽相同，外形酷似戈援，但要更长、更大。挥舞铜刀比使用铜剑需要更强的膂力，这是妇好所不具备的，她前此从来也没有拔出铜刀来与人搏斗过。

作为商王的正室夫人，作为大商军队的统帅，从来也没有机会让她亲上前线去与敌人搏斗，别说铜刀了，铜钺、铜戈、铜矛，妇好从未真正运用过任何一件近战武器——远程的弓箭她倒是使用过几回，她曾经陪伴武丁外出狩猎，也曾经射伤过几只还没来得及奔跑的麋鹿。

然而武器在腰，身陷险境的时候，人的本能反应还是拔出武器来，即便她并不会使用这件武器。就在妇好拔刀出鞘的同时，驾车的左骖被汹涌而来的羌人撞倒了，连带着整辆戎车都朝一侧倾翻出去。可怜的耿麋被车轮压断了腿，高声惨呼起来，而妇好和杀死子隹的那名羌人则只是摔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就又狼狈地爬起了身。

跟随在戎车后面的商军徒步冲上来想要保护主帅，和似乎是抱持有相同心理的羌人们混战到了一起。妇好爬起来，并且顺手捡起了掉落在一旁的铜刀，因为铜刀对于她来说过于沉重的缘故，只好双手把持——这个根本违背格斗原理的动作使对面的羌人愣了一下。

妇好终于看清了这名羌人，他身高超过九尺，头戴一顶皮帽子，上身包裹着简陋的皮甲，下身却只是遮着一条肮脏的围裙，最显眼的地方，是对方手持的那柄巨大的石斧，斧头比他那毛发蓬松的硕大头颅还要大上一圈。这一定就是羌望！

妇好在往后退，因为双腿发软，她退得非常缓慢，并且跌跌撞撞。羌望则在一步步地逼近，在他脸上似乎露出了诧异的无可置信的神情——是个女人？商军的统帅是个女人？不，那怯懦的家伙已经逃走了，却由一个女人来代替他，来欺骗我……我还有必要在这里和一个女人纠缠下去吗？可是，我又要到哪里去寻找商军真正的统帅呢？

他还在犹豫，拿不定主意，突然脑后响起一道格外刺耳的声音，随即背心剧痛，被一支羽箭狠狠地射中了。这支箭的主人，乃是匆匆乘车赶来的亚其，因为救主心切，一向以神射著称的这位青年多亚，此次却失了准头，明明瞄准的是羌望的后脑，却只是射中了他的肩胛。

受伤的羌望大吼一声，高举着石斧，朝前倾倒下去。亚其看到，眼看那硕大无朋的蛮人的身体就要压到己方统帅身上，统帅却似乎是本能地挺起了铜刀。这柄铜刀是子方出产的，是无数名匠所打造的罕见的利器，一向被收藏在华丽的刀鞘中，没有用武之地的它，这次终于品尝到了敌人的鲜血。

不需要很大的力气，铜刀的尖端利用羌望向前栽倒的力量，很轻松地就刺穿了简陋的皮甲，准确楔入了敌人的心脏。羌望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竟然会死在一个女人手里。妇好也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能够亲手杀死对方。

“王夫人，快上车！”眨眼间，亚其的战车已经驰到了面前，他大声呼喊，并且向妇好伸出手去。然而妇好半跪在地上，双手挺着铜刀，铜刀则支撑着羌望硕大而沉重的尸体——以她的力量，竟然可以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变，实在是个奇迹——根本不往亚其这里看一眼，更没有要登上他的战车的意思。

亚其抛掉弓箭，从车厢上拔出铜矛，然后跳下战车，接连刺倒了两名伴随着凄惨叫声扑过来的羌人。他来到妇好面前，他看到王夫人的双瞳中一片茫然，似乎正紧紧盯着羌望那凶恶的面孔，又似乎是在凝视着某个不可知的非现实的地方。“王夫人！”亚其伸出左手去拉扯妇好的臂膀，却发觉以自己的力量，竟然拉扯不动……

“这不是王夫人，”亚其高举长矛，仰头向天，大声喊叫起来，“伟大的天乙，是你在保佑我们吗？！”

他随即抛掉铜矛，从腰间拔出铜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羌望那硕大的头颅带着一股血泉滚落在地……

羌望被杀死了，他的两个兄弟可、立跪地求降，当了俘虏，困扰大商王朝数百年的西北边境问题就此解决。当然，因为交通水平的制约，以当时中央王朝的控制力来看，商人是无法把羌方彻底杀尽绝灭的。武丁也很了解这一点，所以他虽然把羌望的首级祭祀先公、先王，又残忍地屠杀了超过两千名俘虏，但在侯虎、侯告的劝说下，却最终还是饶恕了羌可和羌立，还让他们出仕大商王朝，成为史官。

包括羌人在内，当时居住在中原以及周边地区的各个民族都交往频繁，习俗相近，他们的原始宗教也有很多共通之处。羌人所祭祀的神灵，比如天，商人并不反感，认为和本族信仰中的上帝是根本相通的；羌人祭祀神灵的特有形式，比如以白石作为天的象征，商人也都可以理解。所以让外族之人进入祭祀系统，只要并不参与祭祀先公、先王，并不进入决策系统，也不会受到太大的阻力。

况且，在武丁的统治下，除非他根本变更祖制，否则已经没有什么政治阻力可言了。

然而，妇好却在此战后病倒了。亚其和亚弜费尽力气才把铜刀从羌望尸体里拔出来，进而又费尽力气才掰开妇好的手指，把铜刀从她的掌握中解放出来。他们用一条绒毯包裹着妇好，小心翼翼地把她抬上戎车，运回了周邑。

一连数天，妇好都躺在戎车上不言不动，只是偶尔目光呆滞地索要食物和饮水。对于一个初次在战场上杀人之人，尤其是女性来说，这本是情理中事，但亚其等人却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大乙成汤或者别的什么祖先附体在王夫人身上，祖先还没有离开，王夫人自然神思恍惚。

快要回到周邑的时候，妇好终于开口讲话了，她说：“好冷啊～～”亚其立刻找随军的史官来探视，证明王夫人身染高热，需要卧床静养。于是亚其就担任起了指挥大军的工作，他们在周邑休息了两天，然后启程，凯旋回归大邑。

周侯终于送走商军，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如果妇好仍能理事，她大概会留下相当数量的战利品以酬谢周邑这数月来的粮秣供给吧，但亚其却只字不提。多亚们巴不得把所有虏获都运载回大邑，即便全部进献给武丁，也定可以换来君王的称赞和宠信——年轻的周侯差弗又有何功劳，要把虏获分他一份呢？而就算分了他一份，又能给自己换来什么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