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一
武丁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前线的消息。本以为此次远征可以一帆风顺,但陆续从周邑传回来的消息却让他日益烦躁,寝食难安。他倒并不怕这仗会打败,能够击败万余名大商战士的势力,这个世界上从未出现过,并且他坚信将来也永远不会出现,但他担忧长时间滞留于外,爱人会不会因此体会到深深的挫折感呢?本来是想让妇好离开大邑去散心的,结果却为她招来第一次劳而无功,他将来要怎样面对沮丧的爱人呢?
武丁经常性地召祝争、史宾等人前来协助占卜,他向多位先王求问战事能否顺利——“妇好有取不?”
相关卜骨在四千余年后重现人间,某些专家错解“取”为“娶”,说是武丁在妇好死后将其冥配给大乙、大甲、祖乙、小乙等先王。且不说商代并无相关“冥婚”风俗的记载,古往今来、世界各地,子继父妾或者有之,父娶子媳、祖娶孙媳则从来也没有正式存在过。其实“取”的本意是宰杀牲畜的时候揪住其耳,后来引申为俘敌,不是一般的俘敌,是指歼灭其大军,俘虏其首脑。因此武丁是询问大乙、大甲等先王,妇好此次远征,能否捉住羌望,彻底解决西北边境问题呢?
如果万余大军远征,竟然放走了羌望,或者未能歼灭羌军的主力,那么其实和失败也没有太大区别。
自从玄鸟之祠中重逢以后,武丁第一次感到如此寂寞,对妇好的思念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咬啮他的心。以往妇好虽然也多次领兵出征,多次回归子方,但距离没有此次那么遥远,处境也没有此次那么凶险。只有当爱人身罹险境的时候,思念的闸门才会彻底放开,浪涛奔涌,无可遏止。
武丁还频繁地梦见妇好,尤其有一次,梦境显示得相当险恶。他梦见在广袤的原野上,妇好一个人驾着驷马之车,似乎在漫无目的地奔驰。车上并没有第二个人,车后也没有跟随,妇好并没有着胄披甲,甚至也没有穿戴任何佩饰,她一袭白衣,乌黑的长发披散着随风飘荡。梦中的武丁仿佛并无形体,他就象一阵风似地跟随着妇好的马车,他努力冲到马车前面去,然后转过头来(如果他还有头的话)观察妇好的表情,他发现爱人的神情是如此陌生,那对原本清澈,并且总带有一丝淡淡的哀伤的瞳仁此刻却显得如此空洞……
武丁从梦中惊醒,只觉冷汗涔涔,梦中之景恍惚不似人世。难道是妇好真的遭遇到了什么危险吗?武丁立刻召唤祝争前来占卜,询问上帝:“王梦妇好,不惟孽?”是否预示着什么灾祸呢?
祝争刚刚焚烧完龟甲,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观察甲板上的裂痕,突然有人在殿外大声禀报说:“王师大捷,夫人已离开周邑,不日凯旋。”武丁闻言大喜,再也不理会祝争和自己才刚提出的问题,鞋子也来不及穿就冲出了殿门:“筑坛,以迎归师!”
武丁一直等到三月初,远征的商军才终于浩浩荡荡回归大邑。然而妇好病得很重,在进入大邑的城门,迎受多众们礼拜的时候,她仍然裹着绒毯躺在戎车上,甚至没有力气举起手臂来回应人群的欢呼。理所当然的,武丁为此大感忧烦,立刻召集史官们,卜蓍以乞求上天的旨意。
“此必祟也,”卜蓍得出了一致的似乎是毫无悬念的结果,“是羌望的阴魂在困扰着王夫人。”“羌人之灵,竟敢跟来大邑作祟!”武丁怒不可遏。然而愤怒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按照商人的传统,天地鬼神都必须受到敬重,即便是外族人的鬼魂,即便它附在一个高贵的商人身上作祟,也是不能不以诚心来祈祷禳避的。
一方面,武丁举行了盛大的祭祀活动,史无前例地当场砍下两千多颗羌人的脑袋——那都是妇好从周侯领地上,以及从朱圉山麓捉到的俘虏——以向伟大的天乙祷告,希望他保佑自己的子孙,以及子孙的眷属,免受恶灵的骚扰。另方面,武丁发动千名奴隶,在大邑郊外、洹水岸边建起了一座高达两丈的土台,按照史官们的建议,把妇好安置在上面静养。
那是一个风清月朗的仲春的晚上,妇好静静地躺在土台上,不知道是身上盖的被褥太厚,还是巫女们熬煮的草药发生了效力,她的面颊开始略略泛红,脸色比刚回到大邑的时候好了很多。土台下面,四方都燃起了巨大的火堆,史官们戴着羽毛头饰,手持牛骨、龟甲,或者别的什么灵异之物,围绕着火堆且歌且舞。歌词非常简单,无外乎乞求羌望的灵魂回到西方去,不要再骚扰王夫人,并且许诺说只要王夫人的病势好转,就释放一百名羌望的族人。
一则以杀,一则以放,根本矛盾的这两个举措,在武丁和史官们看来,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武丁近年来罕见地离开了大邑的宫殿,陪伴在妇好身边。他也坐在土台上,一只手柱着铜钺以镇辟恶灵,一只手轻轻放在妻子的胸口。有丈夫陪伴在身边,妇好感觉非常的安心,很快就沉沉睡去了。祭祀仪式原计划要延续整整一个晚上,武丁看到妻子的表情变得如此安详平和,不禁长舒了一口气,抬眼四顾,突然发现春夜的原野竟然也如此空茫廓大。
霎那间,他恍惚意识到夜空中的星辰都是无数双眼睛,是祖先的灵魂正站在高天之上,俯瞰着茫茫下界,俯瞰着他们的子孙,以及安卧着的这位掌握戎与祀绝大权力的美丽女性。她对我很重要,对大邑、对衣人都很重要,请祖先保佑她吧——武丁这样默默地在心中祈祷着。
突然间,妇好大叫了一声,猛然坐起来,一头扎进了武丁的怀里……
妇好做了一个离奇的梦,她梦见有一个容貌与武丁依稀相仿的老人从天而降,这老人平平的额头、细细的眼目、高高的鼻梁、长长的胡须,穿着祭祀用的礼服,手里捧着一块玄圭。“那一定就是大乙呀,是大乙前来保佑你呀!”听了妻子的描述,武丁大声叫了起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所谓大乙成汤的这种相貌,原本就是在他假装哑巴的时候自己编造出来的。
妇好梦见,大乙成汤——如果真是这位先王的话——非常和蔼地对她说:“商之有侯,其病自瘳;商之无侯,士不解鍪。”这意思是说,他把妇好看作是支撑商朝这座华美大厦的诸侯之伯,只要妇好在生,衣人就会兴旺发达,所有弊端都会得到禳解,而如果妇好去世,则战祸将持续不断,将士们将再也无法摘下自己的头盔,放下手中的武器了。
这句勉励的话如果听在武丁耳中,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吧,然而妇好却非常奇怪地被这句话给吓醒了,她坐起来,伏在武丁的怀里颤抖并且哭泣,她嘴里只是不停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那样……”
武丁并不明白爱人的意思,他只是把爱人紧紧搂抱在怀中,轻轻抚摩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慰说:“你太累了,你一定是太过劳累了。”
然而妇好依旧在高喊“我不要那样”,她的喊叫声如此凄厉,竟连高台下那些舞蹈的史官们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祝争,他突然感觉到眼前一片漆黑,胸口再度地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