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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rs and Madmen

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卷四:如何说再见 37
2022-10-08

“小霎曾对我说过一句孩子气的傻话,在我们刚认识不久,她说,我是不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对你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儿,所以你会对我这么好。”辛蒂有点怀念又有点好笑地说,“我是直到那个时候,才开始有所察觉。”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狄阿娜教授点头,“果然我们的追踪和应用机制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很显然,人格与性情上的共鸣优于智力结构。”

“你会觉得遗憾吗?既然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小霎的存在。”辛蒂没能忍住,问了一个似乎过于感性的问题。

“我不知道。”狄阿娜教授沉思着说,“既然我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肯定不是这个世上最聪明、最优秀和最有创造力的人,那么比我更优秀的人是谁,与我有什么关系,应该也没有那么重要。如果一定要说遗憾的话,大概是我没有能够当面对她表达感谢。——你不知道我丈夫的家族有多少AD患者,我又曾多么为他和我的女儿担心。”

丈夫和女儿。——尽管被赋予了优先启动第二套思维系统,尽管她说自己时时表现出“人性的缺失”,但有些东西是不可能被掩盖或抹去的。辛蒂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握住狄阿娜教授的手,当然她没有,狄阿娜教授冷静的脸和冷静的黑眼睛仿佛能阻止一切亲密行为,而她接下来说的话更是,“所以,我恐怕我不得不提出这样的问题,”她再次转向屏幕,“我很奇怪为什么还没有人提出过:即使试验成功,我们重构了Pulsar博士的意识,校正了导致卡洛症的认知错位——我们姑且假设卡洛症确实由认知错位导致,唤醒了她,治愈了她,但那还是她吗?或者说,还是老大寄托着全部希望的Pulsar博士吗?还是你,以及所有爱她的人记忆中的那个人吗?”

不同于狄阿娜教授奇怪为什么还没有人问过,辛蒂的感觉是“终于”,她一直知道会有人问出这个问题,只是不知会是何时,由谁问出来。

不同于EGIR疗法只在特定区域进行简单的“擦写”操作,ERGIR疗法将对人脑的每一个细节(哪怕是最微小最末端被判断为最无关紧要的连接)进行大强度的神经电磁扫描并迅速传递、解读,再基于之前触点回传的海量信息建模并一次性替代回传,从而重新建构意识、调校认知,同时最大限度地保存原有意识和人格的完整。难度当然超出了辛蒂的认知,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老大所谓“试图用石器时代的工具,做最精密的脑外科手术”这一比喻其实太过温和,露娜曾说过,“这根本不是在石器时代做最精密的脑外科手术,而是在白垩纪。”全脑神经元级别的高强度扫描会对人脑产生怎样的影响甚至伤害;现有的存储和计算能力是否能支持这样的信息处理和建模工作;人类的大脑是否支持这种一次性替代回传……太多的未知数,几乎有种非理性的纵身一跃般的冲动偏执。而在所有这些技术环节之上,还有那个一直未被提出,却始终存在的更根本的问题,直到狄阿娜教授冷静地将之拎到辛蒂面前,让她无法再装作它不存在。

“但那还是她吗?”

然而就像辛蒂曾经遇到的许多问题,当问题终于被问出时,她就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许不是回答,而是应对。解答问题从来不是辛蒂的长项,解决才是。

“闻教授曾劝我就此打住。”她同样冷静地说,冷静得就好像对此曾深思熟虑,“这样的问题没有答案,可以一直穷尽到心理和意识最本质的哲学命题中去。所以在我看来,事情很简单,所有的问题都要让位于这样一个目的:让试验成功,把我的朋友带回来——如此而已。这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好商量。”

“这就是你的思维模式吗?辛蒂,你就是这样被设计的?”狄阿娜教授看着辛蒂——她的眼睛真的是美丽,又真的是冷静得仿佛无机质,“实用主义,专注眼前,一次解决一件事?”

该死,她真的是犀利,辛蒂想,这些该死的、犀利的,几乎非人类的天才们,我真是受够了。“毕竟,”她耸肩,不无嘲讽地说,“我的基因干涉不在智力水平的层面。”

“那不是你的问题,辛蒂,我们无法选择方案。”很显然,嘲讽对狄阿娜教授是无效的,“和组里多数意见不同,我认为ERGIR在技术层面并没有真正的阻碍。我甚至认为我们对难点的认知可能有些错位,毕竟人脑和神经连接只是物理结构,只要有足够的细节,都不需要彻底弄懂所有的运行原理,就能够复制和重构。甚至不用那么死磕所有的细节,只要足够了解神经连接和逻辑架构就可以了。

“是的,我认为ERGIR会成功——也许不会一次就成功,但最终一定能够找到路径,更不用说我们还有B案,你应该是知道B案的吧——”

“我还知道它更中二更科幻更不人道的说法:‘W2’—— WetWare。”

“真的吗?我倒是不知道,我以为‘W2理论’早就过时了。”狄阿娜教授居然被她带着歪了一下楼,辛蒂觉得这简直可以算是一项成就了。

“我恐怕安教授和央金博士不会同意。”她决定继续歪下去,“传闻是真的吗?他们确实在这方面有所突破?当然他们不会用‘W2’这种太受争议的说法,我听说他们把自己的项目叫作‘Zi’或者‘TianZhu’。——很明显央金博士获得了命名权。”

“我恐怕是真的,我和央金博士交流过——她很出色,我怀疑她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尽管没有记录。但我同样恐怕她其实在回避这个本原的问题,她的说法是,至今人们也无法界定胚胎应该在何时被赋予人权,但也没有说大家都先停止受孕和生孩子,弄清楚这个根本问题再说。”

“央金博士在混淆概念,大概她是故意的。”虽然似乎总是比她们慢半拍,但辛蒂仍有自己的思考和观点,并永远不惮于表达,“这是一个老问题,我们都知道,这其实是一个老问题。关于人类的经验自我与记忆自我。而这两个自我从来都不一致,永远不可能一致。如果一定要问‘那还是她吗’,无疑是对记忆自我的执念。我想不需要我特意指出,我们都知道这种对记忆自我的执念其实是一种思维偏见。可能人类永远无法克服这样的偏见,但我们总可以试着让自己不要被这样的偏见所影响。”

“我明白了,”狄阿娜教授又笑了,仍然是应对机制一般不带情绪的笑容,“两点。首先,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面对生命中的变故,我的研究至少有一半——心理和哲学的那一半就是不必要的了。其次,我猜,你身边还没有特别亲近之人,在非衰老和衰退的情况下接受过EGIR治疗。”

太犀利了,辛蒂再一次感叹,这个推断实在是太犀利了,那一刻她想起了小霎在湖边的低语和叹息,想起亚伦低着头匆匆走过的瑟缩身影,甚至想起了考尔德韦尔那个荒谬绝伦的建议,以及建议的始作俑者Ray……而所有这些让她无言以对。最终只能像之前每一次遇到无言以对的情形一样,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倒是遇到过什么问题都没有,精神极为健康的人,想要尝试一下EGIR治疗如何作用于人脑。”

“E-LSD,谁也不能阻止EGIR朝这个方向发展,我还听说有的地下诊所已经开始此类项目了。”狄阿娜教授笑了笑,接受了她的转移话题,放过了辛蒂,相当配合地感叹道,“我的一位同事——他后来去了UPHS,曾说地下诊所才是真实世界的科技前沿,我们只是象牙塔里自以为是的幻象。但不管怎样,辛蒂,请转告想要做此尝试的人,无论ta出于什么目的,如果不是因为无法逆转的衰老和意识衰竭,或是无法控制的自残及暴力倾向,绝对、绝对,不要轻易进行EGIR治疗。”

第一次,辛蒂在她面具般的美丽脸孔上,捕捉到了一丝属于人类的悲哀伤恸之色,细微,转瞬即逝,但真切而深邃,她说——声音依然平静,音色优美,起伏顿挫仿佛经过精心设计,而她的话却是如此悲哀,又如此无情:“又一次,人类获得了还未准备好获得的力量,我们的手走在了脑子前面,脑子又走在了心的前面。是的,黎教授说过,所有的进步都是‘玩火’,获得光明、温暖与熟食、从而向更高处进化的同时,必须付出生命与家园被火焰吞噬的代价,还有不计其数的纵火犯。——但是天知道,我们还要烤熟多少孩子,为了再得到一个阿喀琉斯。”

尽管她的冷静似乎可以阻止一切亲密行为,但辛蒂仍做了一件出格的事,她握住了狄阿娜教授的手。

出乎意料,狄阿娜教授并不排斥身体接触,她的手也温暖有力,辛蒂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撞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一个仿佛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也做过触点植入吗,狄阿娜?”

而狄阿娜教授完全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是的,我做过。但在我女儿出生前,我终止了信息回传。”

面具上细细的裂缝再次出现,一直蔓延到她的眼睛里,让那双几乎是无机质的冷静的黑眼睛中,闪过一丝温柔而悲哀的微光。辛蒂在心里叹息,握紧了她的手,总会有这样的时刻,你能在一个瞬间把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是她打开了自己的胸腔,把心捧到你面前——就算被赋予了优先启动第二套思维系统,心仍然是心。

“你不是最优人选,狄阿娜。”辛蒂轻轻地说,“即使需要B案,你也不是最优人选,你和小霎几乎没有交集,相信我,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老大说的不错,”狄阿娜教授没有放开她的手,“人格和情商对智力结构的影响之大绝对超出了人们之前的预估,你就是最好的例子,辛蒂。”

辛蒂笑了起来:“看来老大所有的弟子都是一个样,深得他踩一脚再给块饼干的真传。”

狄阿娜教授也笑了——也许是辛蒂的错觉,她的微笑里带上了温度与柔性,不再像是纯粹的应对机制:“老大说得不错,辛蒂,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能笑,而且还能让人们笑。”

她们相视而笑,空气中有些什么让辛蒂回想起许多次与小霎相视而笑的情形,也让她的声音更温柔:“我不知道我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不是事到临头,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选择。但我们都有选择,狄阿娜,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东西,这世间没有工具能称量孰轻孰重。”

“我很抱歉,辛蒂,我很抱歉,我的女儿,她还太小,而且,她不是很……我的错,我知道是我的错,所以我不能……还有我的丈夫,他需要我,有时我会觉得比我们的女儿更需要……我很抱歉,辛蒂,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嘿,Sister,我们多少算是同行——好吧,广义上的。”辛蒂叹息——她们连道歉的方式和语气都如此相似,还有眼睛里的那一种神情,“至少我们都属于现象学派,所以从哲学上来说,我们的根子都在存在主义那里。还记得老祖宗萨特的解释吗,存在主义的本质就是只属于当事人的选择权,以及其他人都闭嘴。”

“萨特无论如何不是这样说的。”狄阿娜又笑了,并吐槽,“而且要说老祖宗也算不上他,应该是胡塞尔。”

这时辛蒂做了一件更出格的事,她伸手揽住狄阿娜的肩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毕竟,你才是拿过胡塞尔成就奖的那个。”

狄阿娜让她揽住自己的肩膀,足足超过一分钟,这才不动声色地闪开,又看着辛蒂的眼睛,轻声说:“你会有这样的时候吗,辛蒂,就好像你的心被分成了两半——

“一部分的你知道这是怎样的机会,每一个研究者都不可能放弃的机会,一生中几乎不可能再有的机会。就像过往那些与生命、意志和灵魂相关的研究,当对未知的探索与人类社会现有的法律与伦理相碰撞时,我们怎么能不抓住刹那的空隙与机会纵身一跃,哪怕明知前面很可能是万丈深渊。

“但与此同时,另一半的你被牢牢地钉在原地,被那些你从未想到过的人和事,并不全都是美好、快乐、幸福,甚至更多的是痛苦和煎熬。但它们就是把你牢牢地钉在原地,让曾经以为自己愿意用一切去换的机会再不可及……”

“何止是两半。”辛蒂说,“有时候几乎是碎片。”

“是的,碎片,你是知道的,辛蒂。”她的声音更轻,几乎是耳语,“正是那些让你破碎的东西,又把牢牢地你钉在原地。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可以轻易放弃一切,只为了这样一个机会,探索未曾有人涉足的领域,潜进人类意识未知的深海,点亮智慧之树哪怕是最细小的一个分支,或者只是为这样的探索朝前铺一寸道路……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辛蒂,当你幸福和快乐的时候,你可以轻易放弃,而当你不再拥有那样的幸福和快乐,当你忧虑、痛苦、疲惫、失望,几乎不再像你自己的时候,你却被牢牢地钉在原地,钉在你生活的碎片里,无法放手……”

“那些使我们破碎的东西,也使我们完整。”辛蒂温柔地说,眼前是狄阿娜的脸,仍然像面具,却有着美丽而忧伤的眼睛,泪光隐现,显示屏在她身后,分辨率偏低,色调柔和黯淡,仿佛一段旧日的好时光,在寂静中轻柔地闪烁,“而那些将我们牢牢钉在原地的东西,也会给我们纵身一跃的勇气。”

【卷四:如何说再见】

预告:最终卷:跃入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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