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下
编辑:竹信
阴沉脸的棍子立着比他还高一头多,不是长棍是枪杆。他右脚后撤半步,身子一沉,长枪一架,人和枪俨然一座待发的弩炮。巷子里不再是巷子,已经变成了古代的军阵杀场。赵立侠觉得后背发紧。
“是个劲敌?”赵连胜问侄子。后者点点头。
不错,大半个夏天算是没白练。
阴沉脸等着他亮家伙,他从随身的挎包里摸索了一小会,掏出一把刀子来。这是从前赵连胜在车间里自己做的,一尺多长,弯如残月,刀身雪亮。
一看见小刀,阴沉脸突然动了,长枪似箭,笔直射出。
中平枪,神仙难防,这一枪里能见功夫。赵连胜身子往左边闪,左手按在刀尖位置,用刀面将枪梢推开,双手上都用了力。行家的扎枪,没那么容易格挡。
一枪偏出,瞬间又刺出四枪,赵连胜连闪带挡,不断后退。
巷子里路灯稀疏,灯光把黑暗分隔成段,赵立侠站在巷口看着,呼吸之间,那两人竟已打到了巷子的另一头,摇晃着的人影,就跟假的似的。
用小刀对长枪,摆明了是要抢攻近身。阴沉脸的年轻人暗想,绝对不能露出任何空隙。下一刺要用全力。
赵连胜也在等这一枪。他左小臂外拨,随即手腕旋转,整条左臂缠在枪杆前段上,将枪梢夹在肋下,右小臂也从左侧别上来,拧腰发力,双肩绷紧,竟将枪夺了过来。阴沉脸站在原地没动,赵连胜左臂夹着枪杆,右手端着刀,慢慢向他走去。
“知道为啥不?”
“得琢磨琢磨。”
赵连胜把枪杆还给他,说:“古人习武,先是为了上阵,后来是为了安身,匕首之类的东西原本是不屑练的。但你不练,有人练,不防不行,你近身来,我也得近身挡你。许多门派的近身路子都是重防御的,你看别人用小刀,以为是要抢攻,便枪枪都要抢在他前面,实际却正中了别人下怀。”
阴沉脸想了想,向赵连胜浅浅鞠了一躬。
“我就只能说到这了,再想不明白的,回去问你师父吧。替我向董老问个好。”
“你看得出来?”
“废话!我认不出别的,还能认不出董老的东西?”
年轻人转身离去,赵连胜望着夜色中的小巷尽头,长出一口气。
“二叔厉害!”回到屋里,赵立侠兴奋地说。
其实也没啥,赵连胜解释道。跟自己侄子不必有所保留。
年轻人脚步朴实沉稳,出手全靠腰上发劲,根本不像是他这个年纪所能达到的程度。这得是用枪的高手才能调教出来的。按理说这样水平的人不会轻易被人夺枪,像有些枪在缨子里头藏着倒钩,也是防止被人夺去。但这一战,枪是没枪头的枪杆,刀却是开刃的真家伙,年轻人拿不准赵连胜是不是打算拼命,自己的动作就容易过,再加上他一味抢攻,这才被赵连胜得了手。
“本来就是斗智斗勇,不然谁又能比谁厉害到哪去。”
生活区里关于赵连胜的议论多了起来。赵连胜跟陈主任他们说,自己要最后一个搬,转过天来街坊四邻全都知道了,再有拆迁办的上门来谈,家家户户都用赵连胜来搪:你们给老胜多少钱,就给我们多少钱,我们立马就搬。大铁厂的英雄又复活了,年纪大点的人兴奋地跟小辈们讲,讲那些没人知道真假的往事。都是白日梦,是水中泡影,一阵风就散。赵连胜越来越不爱出门。
出门麻烦,不出门也麻烦,拆迁办的人成天上挨家挨户地敲门,和和气气地磨。有些人家撑不住,住到别处去图清静,没两天这边房就被拆迁办趁黑给扒了。也有人半夜到赵连胜家砸窗玻璃,被赵连胜跑出去撵上揍了一顿之后就再也没人敢来了。
生活区里这么乱,拳是没法教了,也挺好,暂时不用为了办运动员证的事犯愁了。赵连胜从立柜后头把红布包抽出来,看了一会,拿来块半干的抹布,一边掸土一边叮嘱侄子。第一回去了拳还得练,第二拳不能轻易显摆,别到处惹事。第三,要是大哥大嫂要看自己都教了什么,就让他们看那套演示用的套路。
“关键是里头那几个跟头,得翻好了。”赵连胜强调。
家里又剩自己一个人,他就更是谁也不怕了,日子过得横冲直撞,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有几个房被扒了的人去跟拆迁办谈条件,不甘心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就请了赵连胜一道去,又惹出不少事端。拆迁办前后说了不少好话,但赵连胜软硬不吃,西生活区的人也都跟着他,集体当了钉子户。
除了每天来磨的那帮人,隔三差五也会来些练家子上门挑战。拆迁办的人觉得,赵连胜这种人,靠的就是有点名声,名声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于是几个月下来,市里的县里的,听过的没听过的,认识的不认识的,赵连胜也数不清打败了多少人,他的修理铺就像是改了武馆,三天两头就有人来踢。
他还真就没败过。
这一天,来了一个外乡人。他身材魁梧,扛着一把从座子上拆下来的铡刀,口音古怪。赵连胜压根还没听明白对方都说了啥,对方硕大的铡刀就劈头盖脸地砍了过来。赵连胜急忙后撤一步退回铺子里面,他只觉得一阵风擦面而过,后背寒毛直竖起来。外乡人刀重力沉,一劈不中,又把刀扛回肩上,像扛着山,在离门口大概两步的地方站定。赵连胜冲出来,门外大刀斩下,天崩地裂的一刀,来势虽然不快,却避无可避,看着就像是赵连胜自己奔刀刃迎了上去。
他左手反握着一根弯头铁管,左小臂抬起护在肩头,腰顶着背,背顶着肩,肩膀顶着手臂,硬接了这一刀。
大刀砍在铁管上发出一声巨响,听得人心麻,围观的人纷纷发出惊呼。
刀上的劲道仿佛一记重锤,隔着铁管,破开皮肉,狠狠砸在尺骨上。赵连胜忍着疼,左手臂向外一格,将刀压下,右手挥舞扳手直奔对方的左腮而去。大汉撤刀不及,只能撒下兵器,自己急退两步,勉强躲开。赵连胜左脚踩住了大刀,没再动。外乡人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人群里叫起好来,赵连胜挥手示意大家散了。他觉得浑身疲乏极了,左颈一阵发凉,一摸摸了满手血。是刚才大刀砍在铁管上,刀刃上崩下来一个尖角,扎到肉里面去了。他到卫生所去,让人用镊子把铁片夹出来,敷药包扎,打破伤风针。
针管和药都得自己掏钱,赵连胜早就不是厂里的人了,卫生所里就一个小姑娘守着,不能让人为难。最凶险的时节过了,心跳才渐渐快了起来,等上药的时候,他就跟小姑娘聊天,说怎么受的伤,说到危急关头,姑娘却毫无兴致,没趣极了。他想讲最近的这几个对手都输在哪了,讲古战场的刀术,讲盾牌刀怎么以守为攻,讲鬼头刀怎么以慢打快,讲拐子刀如何以短进长,讲单刀,讲双刀,讲大刀,讲朴刀。
谁听啊。侄子回了自己家,赵连胜光棍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