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下
编辑:竹信
外乡人离开后,消息立刻就传开了,来来回回的居民路过赵连胜的修理铺时,都刻意放慢脚步,指着还能看上一场热闹。一连几天,平安无事,大伙好像又渐渐把这茬给忘了。
太阳下山,天色由红转黑,不同的饭菜香气混杂着,在生活区里弥漫开来。空场上只有几个半大小子还在追逐打闹,跑着跑着,一个男孩差点撞到横在修理铺门口的躺椅。
“小心点。”一个带点威严的女声响起。孩子看看拉住自己胳膊的人,显得有些畏惧。
躺椅上的赵连胜支棱起眼皮看着来人,慢慢站起来,晃晃脖子,动动肩膀。
“唐老师。”他说。
唐老师松开手,那几个孩子没敢吭声,全都小跑着回家去了。
“你也来掺一脚?”赵连胜问。
“对不住啊,老胜。要说这事,实际跟我关系不大。”唐老师说,“但我就是想试试。”
赵连胜和唐老师早就认识,她是棉纺厂子弟小学的体育老师,三十上下的年纪,马尾辫,运动衣,身材匀称,英姿飒爽。由于授课压力不大,校方鼓励她发挥特长,办了个武术兴趣班。赵立侠就是在那边念的小学,有一回,赵连胜帮忙去接侄子放学,就赶上过唐老师带武术班。
唐老师是童子功,有家传,能看出八卦掌的底子十分扎实。八卦这一门也用刀,和赵连胜练的是不同的路子,两人当时还互相指点过几下子。
赵连胜没说话,转身进了修理铺,过了会又拎着大扳手出来了。
唐老师双手背到身后,取出一对自行车锁来。这种锁叫蟹钳锁,又叫马蹄锁,此时日头已经完全落了山,空场周围没有路灯,借着不远处马路上来往的车灯光亮,赵连胜只觉得唐老师手里提了一对新月。
八卦掌一系有种独门短兵刃,叫子午鸳鸯钺,也叫日月乾坤剑,又叫鹿角刀,配合八卦掌法使用。 唐老师双持车锁,摆开架势,俨然就是持握着一对子午鸳鸯钺。赵连胜灵感触动,也摆出个中规中矩的怀中抱月,并向唐老师行了一礼。
唐老师微微还礼,然后脚下突然发力,转向赵连胜身侧,车锁接连刺出,赵连胜只觉得眼花缭乱,再定睛一看,两人间仅剩一步距离。
赵连胜挥舞扳手格挡,不住后退,试图与对手拉开距离,但唐老师紧跟不放,手上车锁不停。子午鸳鸯钺讲究勾挂擒拿、拉割挑扎、削攒劈剁、抹撩带化,练的就是灵巧机变,以短搏长。
不由分说,唐老师左手车锁搭上赵连胜的小臂,只轻轻一抹,几乎同时,右手车锁也沿着对方的扳手转了半圈,赵连胜只觉得兵器被对方牵着,几近脱手。接着唐老师两手招数又有变化,左手车锁又别住了扳手,而右手的车锁则连续刺中赵连胜的胸腹。然后她又抽回右手车锁,重新扣在扳手上。
唐老师嘴角上扬,赵连胜眼神深沉。为了拿住赵连胜的兵器,唐老师不忘推上了锁栓,让车锁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圆环。然而赵连胜此时却刚开始发力。
他低喝一声,蹬地转腰,拉回扳手,锁住了扳手的唐老师被带着一个趔趄向赵连胜身侧跌去,勉强保持住了平衡。赵连胜以肩带腕,扳手一拧,唐老师一对车锁登时脱手,而此刻她的后背已整个暴露在赵连胜面前。
赵连胜以雷霆之势挥出扳手,唐老师心头一紧。可扳手最终却只是在她背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唐老师猛地转过身,见赵连胜双手下垂,正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她双手推搡赵连胜,赵连胜没防备,被推得摔了个跟头。
“你怎么耍赖?”她恼怒道。
赵连胜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看向唐老师。唐老师没理他。
“你说你想试试的……”
赵连胜不太敢看唐老师的眼睛,于是微微低头,继续说道:“这个节骨眼上,要想对付我,用这个可不行。虽然这很像你最擅长的兵器,但车锁毕竟只是车锁,没尖没刃的,就算我被你打中一百下也不碍事。”
说着话,赵连胜把一对车锁从扳手上取下,伸手递向唐老师。唐老师气呼呼地夺下车锁。
“更何况你还在车锁上加入了推拉锁栓的变招,心思虽巧,但在今天这样的比试里,这种变化只会分散你自己的集中力。”
“那你的扳手不也一样是没尖没刃吗!”唐老师反问。
“但扳手本身的重量放在这,按刀法挥砍出去,照样能伤人。再者说男人的力气总是比女人大,你太轻信你的八卦底子,论招式我甘拜下风,但就算你招式上胜我,只要我一扳手下去,今天倒的还得是你。”
见唐老师的脸色还是难看,赵连胜柔声道:“唐老师,别怪我说话不好听,这阵子甭管谁来,都得吃我一扳手,哪怕是你。只有我站在这,生活区这帮老邻居的房子才能站在这,我不能倒。”
唐老师冷不防又伸手一推,赵连胜身子一晃,勉强躲开。
“说这么多……这不是差点又倒了吗!”
两人对视片刻,唐老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过了一阵子,她止住笑,幽幽地说:“前一阵子我在带武术班,有个接孩子的学生家长看了一阵,突然开口说我教的东西不对。我让他来试试看,谁知那人是戏班的大武生,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确实比我强得多。我气不过,指出他那一套都是花架子,他没言语,接了孩子骑车走了。”
她看一眼赵连胜。
“他走了,我突然想起你。我突然觉得,你每次看我的样子,就好像在说,我的那些都是花架子……”
赵连胜愣住了,他往唐老师跟前走了一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一瞬间,唐老师平复情绪,退后半步,朝赵连胜行了个礼,朗声道:“老胜,你嘴上说的头头是道,手里这一下子可是没真正落在我身上,咱们谁胜谁负,可还说不定呢!”
说罢她潇洒地一转身,大步离开。赵连胜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顾不得赵连胜多想,没多久,又有人找上门了。这次来的是家住羊市口的董老爷子。
赵连胜不敢怠慢,把老爷子让进屋里。修理铺里就只有几个拿旧车胎做的马扎,没有正经座位,只能站着说话。从前跟着师父的时候,赵连胜见过董老几次,现在老爷子快七十了,看着还是很精神。
“小韩子,你见过的。”老爷子指了指跟着进来的年轻人。
“名师出高徒,名师出高徒。”
“主要是那个陈主任,前一阵子不知道通过谁找到了我,让我来对付你。我上岁数了,心里没底,就让小韩子先来找你比划了几下。孩子回来跟我讲了,你高啊。”
“高啥高,他就是输在没经验上,实打实地打,我可未必是对手。”
“哈哈哈哈,咱们爷儿俩也别客气了。时间不多。胜儿啊,我这张老脸要是还能顶点事,你就看我的面子,算了吧。条件回头你随便跟他们提。”
“这个,真不行。要是现在算了,以后大铁厂就没赵连胜了。”
再没话说,董老爷子和赵连胜对视了一会,转身往门外走。阴沉脸向赵连胜点一点头,也赶紧跟了出去。
赵连胜在门里站住了,犹豫片刻,还是抓起了大扳手。董老的实力肯定是有的,但今天不是玩命的场合,师父留下的东西是用不上。
铺子外面远远地又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董老站在空场当间,神色凛然,不怒自威。他一伸手,徒弟忙递上了一杆大枪来。董老身形高大,用的枪也比一般人用的更长,枪身磨得温润光滑,泛着枣红色,枪樱雪白,枪头上已事先厚厚地裹了灰布。
“冒犯了。”赵连胜拉了个架势。
董老舞动枪花攻了过来,中途几度变招,枪头却总能指回赵连胜胸前。赵连胜急忙舞刀格挡,连连后退,堪堪避过了董老雨点般的刺击。
没等他站稳,董老上前一步,倒转枪杆,枪把直劈下来,赵连胜侧身避过,但下一击紧接着又打了过来。老爷子脚步不停,枪杆挥舞如风,每一次击打都会顺势向枪杆的中段换手,把枪用成了双头棍,把赵连胜裹缠在连绵的攻势中。
两人越打越近,越近就对赵连胜越有利。赵连胜他瞅准机会闪到董老身侧,再近一步,两人现在的距离,枪杆已经施展不开了。董老双手迅速换到枪梢,整条枪杆都被拖在了身后,只剩枪头在前方,就像握着一把短剑。距离反而又对老爷子有利了。
攻势不断。
人群里惊呼不断,赵连胜看上去狼狈极了,但心里却不怎么怕。董老杀机未现。
赵连胜想,不妨卖个破绽。他左手按着扳手把,双手发力格开董老的刺击,随即身子后跃。董老也刚好后跳一步,与他默契得如同老友。落地的同时,老爷子立刻端起了枪术的基础架势。他浑身没有一块肌肉有多余的动作,就像那个架势才是他原本的形态,所有练枪的口诀都能在他的身体上找到印证。他提了一口气,眼中星光闪过,他的人像是变了死物,枪却活了。
赵连胜寒毛直竖,手心出汗,心口好似变了中空,一片冰冷,又有一群奔马踏过他的胸膛。
枪已扎出。间不容发。
赵连胜脑中一片白地,身子失去了反应,他避不开也挡不了。攻击,命中。枪术也好,刀术也好,拳术也好,原本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攻击,命中。
董老的枪却偏了。裹着厚布的枪头擦着赵连胜的腰际,歪歪斜斜地坠下,落在他脚边的土地上。董老身子拧着,艰难地用手去按自己的后腰,一脸痛苦。他看了看赵连胜,用力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多耍了几手,后劲没留够啊。”
他练了一辈子枪,终于在这一刻沾到了境界二字的边。他没想到,这竟是自己一生的极限。要是能再年轻十岁该多好啊。
赵连胜塌着肩膀,耷拉着双臂,手里还拎着扳手,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周围又乱又静,太阳底下,谁看着谁也不像是练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