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F1赛事组

作者：尾巴（文艺渣的本愿队）

阿晶出生的那一年，陆国一共有二百六十五个婴儿出生。二百六十五个婴儿，二百六十五颗麦穗。麦穗们被珍而重之地码在执政府外墙壁的一小块上，左边是去年出生的麦穗，右边则留给了明年。

孩子们懂事之后很爱去数自己年份的麦穗，继而在里面找出最饱满最漂亮的那一颗，宣布它代表自己。如果不巧刚好有两个同年份的孩子在场，那可就热闹了，非得争出个好歹不可。

执政府的后面是陆国所在这个岛的最高点，上面有一座神庙，国度里满了十三岁的孩子都必须去神庙里接受教育。

阿晶还差一年才能去，神庙目前是她心里最神秘的事物。整个国家，整个岛并不大，十二岁的孩子已经跑遍了所有能去的角落，除了那座庙。

“阿年哥哥，庙里到底有什么啊？”

阿年十四岁多一点，在神庙里度过一年之后，他已经开始像大人一样劳动，采摘果子，收集木材，还有最重要的——往海边运东西。

“就是几个神侍和精卫像啊。”

“精卫像？那有什么稀奇的，谁家都有啊。”阿晶大失所望。

“很大很大的精卫像啊。”阿年顾不上手里拿着的贝壳刀，极力往高比划：“顶到天花板上呢！”

阿晶从脖子上掏出一个小小的精卫吊坠，闷闷地一口含在嘴里，这么常见的玩意儿，还要去庙里看一整年吗？

她无聊地爬到海边的一颗大石头上躺下，看着天空，天空上面又是什么呢？

“阿晶！阿晶快来！”阿羽和阿前在远处喊她，她跳起来，路过阿年的时候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朝好朋友的方向奔了过去。

三个朋友撒开丫子狂奔，往树林的方向跑去，十五岁的阿风早就等在那里。一见到三人就摊开了手，小孩子们急忙把兜里的干饼子放上去。

“船好了吗？”阿晶气都还没喘匀。

阿风眼睛一鼓：“小声点，说不定还有人呢。”

船在这片薄林里勉强最能挡住外来视线的地方，上面铺了大把的藤草。阿风，阿蒙，阿欢，这个国家最健壮的三个年轻人用了小半年才瞒着人打造出的船，今晚就要下水了。

阿羽是阿蒙的亲妹妹，她一屁股抢坐在船上：“我也要去！”

剩下的两个小家伙都激动了，这个国家四面目之所及都是海水，从来没人来过，也没人离开过。

如果阿风看过的典籍没有撒谎，这艘船能带他们渡过海水，去到另一片土地，跟海水一样无边无际的土地。那里的人能养出最肥美的动物，最多汁的水果，最甘甜的稻米，还有各种飞天遁地的技术。

那是跟陆国完全不同的幸福生活啊，在场的六个人眼睛都亮了。

阿蒙把妹妹抱起来，亲吻她，劝慰她：“你的力气还不够大，我们三个能最快找到方向，到时候一定马上回来接你们。”

阿羽又哭又笑，逼哥哥发誓，一秒钟都不能在外面耽误，做哥哥的都答应了。

那天晚上，阿晶饿得发慌，她把口粮都给了他们的探险队，家里不会再有多的食物了。可比起激动，饿意又不算什么了，那是海的外面，那是希望，那是她想象的翅膀都触不到的世界。

第二天，消失的三个人引起了注意，林子里造船的痕迹也被发现，阿羽禁不起父母的追问，和盘托出。

事情惊动了神庙里的人，六个神侍来到海边，对着大海拜祭。

三家的父母嚎啕大哭，阿晶很想说你们不要哭，他们回来就有好日子过了，可她的嘴被妈妈死死捂住。

神侍离开后，母亲从兜里掏出一小把树枝，扔进了海里。这是这个国家的传统，每个人兜里都揣着石子儿或者树枝，路过海边就要丢进去。

扔的时候要记得说：“精卫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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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的最后一颗椰子树也不挂果了，妈妈一直念叨，本来就少的食物又减了一样。阿晶无聊地把玩着一个晒干了的椰子壳，离开的三人组还没有回来，海面一定很大很大，他们还在奋力往前划。

妈妈已经准备好了阿晶上神庙的东西，嘴里还念叨：“要听神侍的话，多听多学，神庙的吃的比家里好。等你回来就能帮上妈妈了。”

阿晶懵懂地听着，妈妈又叹了口气：“神侍总说学精卫，多扔点木石，可这么多年了…”

妈妈猛地截住话头，一看阿晶还在心不在焉地看着天花板，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晶实在是很烦一件事：她最爱的那块大石头，原先只有涨潮最厉害的时候才会被海水没住最下面浅浅一层，最近无论什么时候，也有半个石身子在海水里。害得她每次想爬上去都会把腿脚湿得透透的，但是她不上去，又怎么能第一时间望到回来的探险队呢？

妈妈大声叫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听着呢听着呢。”

“给你刻了个新的精卫吊坠，戴上吧。”

“哦。”她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比脖子上现在戴的大多了，体态匀称，精卫的脸色还有微微笑意，整个国家只有妈妈的雕刻手艺最棒。她一边往脖子上替换一边说：“妈，如果阿风他们回来，你能来神庙给我送个信吗？”

妈妈欲言又止，阿晶奇怪地看着她。

终于：“你要去神庙，就算是大人了。妈妈跟你说实话，他们不会回来了。”

阿晶的手还举着脖子边，顿在了当场。

“从我小时候，就不断有人偷偷出海。没人回来过，一个都没有。”

妈妈低着头的样子似乎还有点羞愧，但是阿晶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你一定要记住，不能问神侍们这件事，千万不能。”

那天晚上，阿晶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夜里潮水退得很远，石头周围干干净净的，她爬上去，远远望向海平线，她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她觉得这里离希望近一点。

清晨阿晶被大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发起了烧，但是进神庙的日子不能耽误，她被裹上白布递给了一个初级神侍，并且完美错过了神庙头一个星期的所有课程。

等她终于有精神仔细打量神庙了，才发现阿年说得一点也没错，神庙的大殿里连桌椅板凳都没有一副，空得能听见回音，除了一尊大到不可思议的精卫神像。阿晶站在神像脚底，抬头看不见神像的脸。等她走远回头，又觉得神像在微微笑，很像她脖子上挂的那尊。

所有的课都是在精卫的注目下教授的。

大祭司的地球仪告诉他们，地球上有很多大陆，但是只有陆国是他们的家。世界很早就陷入了资源争夺和无尽的厮杀，他们有幸才能在陆国偏安一隅。

神农祭司是整个国家医术最高的人，但是受限于材料短缺和人手紧张，他偏重的是教授各种预防措施。他还有一间谁也不能进的手术室，据说开膛破肚的大手术都在那里面做，听得小孩们又害怕又好奇。

还有教授文学与音乐，建筑与机械的各个祭司，阿晶简直觉得大殿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空荡荡，早已被祭司们的学识填满了。

最让孩子们高兴的是神庙有好多吃的。这个年代家家户户都吃不饱，但是养的牲畜，摘的果子，种的米粮，都要上贡一部分给神庙。大人们一想到上贡的食物既奉献了精卫，又满足了孩子，谁也没有不愿意的。

病好之后阿晶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活泼，她会突然被一些迷思袭上心头，然后全然听不见周围的一切声音，只顾着在内心苦苦思索：“他们还在海上不停挥舞着船桨吗？他们会落脚在哪里呢？妈妈说的是真的吗？”旁人看来她就是瞬间变成了一根无知无识的木头。

这天她又坐在大殿门口发呆，全然没意识到周围的孩子已经走光了。

回过神的时候，大祭司坐在她身边，正抬头仰望月亮。

感受到她的目光，大祭司回头笑了笑：“你坐了很久了，不饿吗？”

她这才感觉到肚子的收缩，可是这时候食堂应该没有吃的了。

大祭司从旁边拿起一个托盘：“都凉了，但是还能吃。”

阿晶这时候又有了昔日的几分活泼，毫不客气地接过来直接往嘴里扒，食物总是虚无缥缈里最幸福的存在。

“你天天发呆，在想什么呢？”

阿晶猛嚼了几下，正准备问出自己心里的问题，突然妈妈最后的叮嘱闯进了脑子：“你一定要记住，不能问神侍们这件事，千万不能。”

飘出口的是另一个问题：“我有一块石头朋友，它在海边。原先海水只沾沾它的脚，现在已经到它的腰了。等我回去的时候，它会消失不见吗？”

大祭司显然没想过到她会问出这种问题，笑了好一会才回答：“也许会，也许不会。你总会观察到，水在慢慢往陆地上走。”

阿晶回想了一下，那些离海边越来越近的树，小时候在海边玩过的护栏后来却影子也没有了。她点点头。

“所以我们拜精卫，是希望海被击退。我们竖起这么高大的精卫像，更是一种信仰，我们要像精卫一样填海，保卫住自己的家。”

“但是大海一直在赢不是吗？”

大祭司点点头：“我们不能扔下自己的国土家园，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阿晶不敢再问，如果大海吞掉了所有，那怎么办呢？

大祭司又笑了：“世界很大，还有别的大陆啊。真的到了存亡之际，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就是了。”

阿晶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去？”

“神庙里有很多秘密呢。别担心。”大祭司揉揉她的头：“只是现在不行，世界太乱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动身。”

那阿风他们会到达别的大陆！但是那里的人可能不友善，他们又要如何应对呢？阿晶一边扒饭一边想。

从那天起，阿晶钻在了神庙的典籍里，她要看看书上记载的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神庙所有的藏书都在空心的神像肚子里，阿晶要翻找到一本地理或者历史方面的书得废老大劲儿，她常常就窝在神像里面阅读几个小时，神侍找到她之后往往气到想笑，几次三番之后就随她去了。

她现在知道，地球上最高的是珠穆朗玛峰，最低的是马里亚纳海沟。的确有好多块大陆，美洲两块，非洲一块，亚洲和欧洲共用一块，南极和澳洲各有一块小的。

这些大陆之间打了无数的仗，大祭司说得对，他们不像陆国这么友善。

那我们陆国在地图上的什么位置呢？如果找到了，大概就知道探险队最可能去往什么大陆了。

她兴奋得跳了起来。

可是跟着来的日子里大祭司生病了，进了神农祭司那神秘的手术室，再之后就在后殿静养，谁也不能去打扰，阿晶找不到人问。

她只好继续在神像的肚子里阅读，无尽地阅读，去想象世界上的其他地方。

又有一天她读困了，眼睛一闭，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发现神像外面有两位祭司正在说话。

“柑橘已经完全不结果了。又少了一样。”是农牧祭司。

“能吃的蔬果越来越少，营养不良的人太多了。”是神农祭司。

“我让人去捕了一条鱼，化验之后发现金属毒含量还在上升，已经接近致死量了。”

“大祭司怎么样？”

“他上了年纪，抵抗力太差。但是他又不肯多吃一口，一直说吃的不够了，要留给孩子们。”

两人一起沉默。

阿晶想，这是不是大祭司说的存亡之际了？他们会就此去往新大陆，有丰富的食物，病人康复，孩子活泼，老人无忧吗？

“你觉得还有多久？”农牧祭司的声音不知道为何听起来有些呆板。

“可能不会超过十年了。”

“该怎么办？”

“已经到了最后时刻，那也只能留下一点希望了。大祭司的意思是，我们把神庙拆掉，让神像露出来，全国都能看见她。”

“只好如此。”

说罢，脚步声匆匆而去。

阿晶的脑子再次陷入混沌：最后时刻不是应该启程出发吗？为什么要拆掉神庙？让所有人都看到神像又有什么作用？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的孩子都被送回家，全国的成人轮流去神庙，剩下的人继续劳动生产。

妈妈来不及跟久别的女儿亲热一下，只拉着她转了几圈，感叹她还是在神庙吃得好，能长肉之后就匆匆跟着拆庙的队伍走了，阿晶则跟着阿年去海边挖贝壳。

几个月没来，阿晶第一时间仔细张望，自己的大石头已经一点影子也没有了，海水上升得竟然这么快。

她闷闷地刨着沙子，阿年却误会了：“哎，从来也没有在神庙待不满一年的，你少吃了好多饱饭啊，不知道明年会不会补给你们。”

阿晶摇摇头，直接问他：“有没有一点阿风他们的消息啊？”

阿年挖贝壳的动作非常麻利，说话也不会让他手停下来：“没有啊，他们三家上几个月还一起搬了一车石头倒进海里，说他们尸体不在不能填海，用石头代替呢。他们就是死了吧。”

阿晶恼怒：“才不是！他们肯定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阿年呵呵一笑，抬头一看高处的神庙：“你看，精卫像的头是不是快露出来了？”

阿晶赌气地低头:“不看！”

阿年又叹了口气：“日子确实越来越不好过了。我太爷爷时好时坏，好的时候除了吃东西一句话都不说。不好的时候哭天喊地，嚎得隔壁都睡不着。”

阿晶担心地抬头：“啊？太爷爷这么严重了？”

阿年点点头：“他不好的时候就一直大声嚷嚷，一边喊一边哭。’

“他嚷嚷什么？”

“什么‘我就不该来珠穆朗玛，早死早干净’什么的”。

“太爷爷是真的糊涂了呀，这里又不是珠穆朗玛。”

“这里就是珠穆朗玛啊，我从小太爷爷教我认字的时候就这么说。”

阿晶先是想笑，又被这荒谬掐住了喉咙：“这里是珠穆朗玛？这里是珠穆朗玛？”

她不停重复这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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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所有人都睡下之后，阿晶在神庙外面点了一把火，祭司和神侍们被阿晶的歌声惊醒，逃了出来，没有人受伤。

神庙被烧得一干二净，只有精卫神像丝毫无损，看上去依然神采奕奕。这是地球上所有的幸存者汇聚到珠穆朗玛之后用最好的建材用时很多年建造的，象征着人类永远不会屈服于大海的精神。

神像战胜烈火的消息振奋了陆地上的所有人，他们一边劳作，一边不停往大海堆填石块和树枝。

大祭司很快过世，遗体按照习俗填进了大海。阿晶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攀爬到精卫像的头上，在最高处俯视这个世界。妈妈含泪给她换了一个又一个精卫吊坠，没有一个能保佑女儿恢复神智。

人们又坚持了十二年。

大海终于吞噬掉所有陆地的时候，精卫像孤零零地站在海面上，依然慈悲地笑着，仿佛一切希望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