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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度AF1【第二期】

作者:AF1赛事组

圣修女日志
2022-08-16

作者:leyifors(黄冈密卷满分队)


波娜赫站在圣恩谷修道院金雕玉砌的祭坛前,只觉得头皮发麻手心瘙痒,眼角一跳一跳,好像有一窝野蜂在她的脑袋里没头没脑地乱撞。

在她继承圣修女这一名号之前她就知道,在如今这个世道,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职务。

但她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当前的形势。

今天是她上任的第四天。此时此刻,整个法兰西帝国身份最高贵的妇人——玛丽.安托瓦内特,却正跪在她的面前,向她寻求庇护。

“法兰西的守护者,圣修女波娜赫猊下。我在此以哈布斯堡和波旁两大家族的名义,向您请求紧急庇护。请拯救我和我的丈夫路易,以及我们的孩子……”

“陛下您这是在干什么呀……”波娜赫长长地叹了口气,俯身去扶玛丽,却被后者趁势扳住了她的双手。

“圣修女呵,您现在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了。如果您不肯垂怜,要不了几天,他们就会把我们送上断头台了。”玛丽苦苦哀求着。她的身体绷得很紧,像是张拉满了的弓,望着波娜赫的蓝眼睛里泌出一眶热泪,眶满以后,那眼泪便沿着她铁青的面颊滚了下来。

“您先站起来。”波娜赫额头的青筋直跳,“这要是教人看见了可怎么好?陛下就可怜可怜那些为了给术士们圆谎,把脑袋都挠秃了的史学家们吧……”她架着玛丽的身子,憋足了劲儿往上抬。

玛丽哭喊着道:“他们想怎么写怎么写!我都快上断头台了!我还在乎这个么?”

“您当然是不在乎!”波娜赫扶着就快哭成一滩烂泥的王后陛下,连气儿都来不及喘上一口,便又着急忙慌地劝道:“都有人给您编了‘为啥不吃蛋糕’的故事了。以后别人要说起您,绝不会跟奥地利的安娜搞混。可是我呢?我在普通人眼里,那就是修道院里一个喝老百姓的脓血、吃大老爷剩饭的骡屄修女。您跑这儿来给我下跪,别说史学家们要犯难,那些个红帽子无套裤也得抓瞎。回头您要是找了个什么门路跑了,惊动了马拉、罗伯斯庇尔、丹东和佩蒂翁那几个知道点巴黎术士界底细的,找人去欧罗巴术士仲裁庭告我的黑状怎么办?再说我接手这烂摊子才几天功夫呀!您就真忍心要我背这么大一口黑锅?”

也不知是被波娜赫强硬的态度震住,抑或纯粹就是被她那夹着各种黑话的劝说给整懵了。总之玛丽突然就停止了哭闹,看向波娜赫的眼神像是在提防着什么剧毒的蛇虫。

“您的心真狠……”

玛丽喃喃地念叨着,心里暗暗后悔没有听从挚友郎巴尔夫人的劝告——她认为玛丽即便亲身来向这位圣修女求救,也不会取得任何可喜的成果。

“那位圣修女猊下有一副铁打的心肠,和一张好像刚从臭奶酪里捞出来的利嘴。”那位以温柔善良著称的夫人曾对玛丽这样描述波娜赫。

当时玛丽觉得郎巴尔这样形容一位圣修女未免有失恭敬,但现在看来,她的描述非但精确,而且毫不过分。

而波娜赫则对王后的窘境视若无睹,她两手一摊,表情无辜。“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她说。

波娜赫的态度使得玛丽再度激动起来。

“可我是奥地利的女大公!哈布斯堡的现任家主是我的侄子!我还是法王路易十六的妻子!就没有什么相关的规则可以保护我吗?”她心有不甘地强调着自己的血统。

“没有,陛下。”波娜赫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遗憾,她摇了摇头,说:“就连一例可以参照的案例都没有。”

“我不信!”玛丽怒声吼道:“马萨林家的荷坦丝!还有先王路易十五的首席情妇蓬帕杜!不要跟我说你们没有保护过她们!宫廷术士团有这方面的记载,我亲眼见过那份卷宗!”

波娜赫却只付之以冷笑。

“恕我直言,陛下。”她说,“自路易十三以降,法兰西的宫廷术士团就是一伙故作神秘,只会演几个蹩脚戏法讨赏的江湖骗子,连半瞎的杂货铺伙计都唬不住。他们的说话,能有几句是真的?”

玛丽再度陷入了迷惘。她的理智告诉她要无条件的信任波娜赫,但她的经验又告诉她这位圣修女的说辞过于荒诞,她忍不住又上上下下将身前的修女打量了一番。

这位新上任的圣修女身着初领圣体时穿的那种带滚边的白袍子,脚下蹬着开口的斜纹薄呢鞋,胸前挂着一个银质的十字架,一头丰厚的金发梳了两条大麻花辫儿,盘在头上仿佛一顶辉煌的圣冕。她的面貌端庄,但脸上却没什么血色,显得有些疲乏,仿佛正在经历某种不太严重的疾病。这让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上一两岁,但就圣修女这一身份而言,还是年轻得过分——玛丽知道她今年才二十二岁,在历代接任圣修女的术士中,年龄比她还小的,就只有圣女贞德。

这一重要的讯息迫使王后不得不再次低头,以一声无奈的“上帝慈悲”,作为对波娜赫言论的少许质疑,以及隐晦的抗辩。

然而,王后所表现出的恭顺态度,并没有让谈话的气氛有所缓和。

“我可以理解您现在的心情。”短暂的沉默之后,波娜赫以一种特别生硬的方式向玛丽解释道:“但是您要知道,荷坦丝女爵虽然是马萨林家的直系血脉,但马萨林家族在术士界来说连三流都谈不上,更何况传到马萨林枢机主教那一代,他们家族的术士血统早已根绝。马萨林主教和他的那五个除了脸蛋和子宫,别的根本一无是处的侄女全都是普通人,还都是脑袋不怎么灵光的那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些世家后裔大多如此,想提纯血统想疯了,总是近亲结婚。啊……陛下,我没有影射什么人的意思!单纯就是像我这种突变血统出身的术士,不太能够理解那些世家子弟的思维方式。至于蓬帕杜女爵,那就更不可能了。她要是太阳王的情人,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太阳王为了自己的孙子能坐上西班牙的王座,跟各国的术士团都不怎么对付。而您应该很清楚,上一任的圣修女,也就是我的老师——无垢的希思黎,她是个多么精明的人物。她绝不会因为跟太阳王有点私交,就冒着跟六七位同阶术士交恶,同时可能被告上仲裁庭的风险,去帮助他的情妇。至于太阳王的那位曾孙,我实在想不出老师有什么理由要卖他人情。如果陛下还是不肯相信,那我们可以调阅一下圣修女日志,如果荷坦丝和蓬帕杜确实获得过圣修女的援助,那必定会有相关的记录。”

王后耐着性子听完了波娜赫的长篇大论。“可照您这么说的话,我们又要如何确定,您的先辈们会如实记录当时的情况呢?”她随即反问。

波娜赫的脸色当即一沉,仿佛有一片乌云从她头顶飘过。“圣修女日志的历史,向上可以追溯到梅利桑德女王的时代。除我之外,共计记录了十七位圣修女的生平事迹、所思所想,它远比您所知道的任何国家自行编纂的历史更真实可信。”她的语声冷峻得几近严厉。

玛丽立刻就慌了神。她叉起双手,连连致歉道:“猊下,我无意冒渎圣修女的名誉。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向我证明历史的真相毫无意义,这改变不了我当前的处境。”

“这改变不了您的处境,但或许可以让您较为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波娜赫耸肩摊手,接着说道:“您可以从中找到点安慰,发现点启示,哪怕就听听故事消磨点时间呢,也好过您现在就回去跟陛下抱头痛哭。”

修女的话让玛丽感觉屈辱,却又不敢发作。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喜怒无常的女巨人;她只要勾勾手指,立刻就能把自己从现实的泥坑里搭救出来。可她偏偏一句好话都不说,反而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俨然就是个幸灾乐祸的恶魔。

“所以您的选择是?”那恶魔还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送客的架势。这无异于在玛丽那已然惨遭横死的自尊心上又狠狠地割了一刀。

“那我就看一看那本日志吧。”玛丽努力地扬起她那尖尖的下巴,拿出王后的威仪,“我一直好奇荷坦丝女爵为什么会离开她的丈夫。至于蓬帕杜那就更没得说了,毕竟,是她留下的这场洪水,把我跟整个波旁王朝给冲没了的。”

“您是个明事理的人,可惜运气实在太差。”

波娜赫点了点头,同时抬起右手。她的手指白得好像玉石,长得教人心慌的指甲像拨圣火灰的金针一样闪闪发光。她像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取阅书籍似的戳了一下面前的空气,食指好像戳中了什么实物,无声地消失了。紧接着,她手腕一沉,像抠墙纸一样将空气切出了一条缝来,随后探手从那条缝隙里取了本蓝底银边,好像圣书一样的典籍出来。

“让我来看看……”波娜赫口中喃喃,翻开了那本典籍的扉页,随后,里层的书页就像被海风吹动的风车般呼啦啦地自行翻动起来。

“荷坦丝……以及,蓬帕杜……”随着她念出那两个名字,她的手指从律动的书页中闪电般地划过,摄出了两张写满了字的纸片。

“敬请过目,陛下。”

她用三根手指夹着那两张纸片,递到玛丽的手边。

玛丽神情恍惚地接了一张过去,低下头在心里默读起来。


荷坦丝女爵的信件


希多妮猊下台鉴:

冒昧致信猊下,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吾名荷坦丝.曼西尼,系枢机主教马萨林大人从女,亦是现任马萨林公爵之妻。

多年前因为一件私事,余曾寄居于圣恩谷修道院三月之久,却始终与猊下缘悭一面,每每念起,不禁扼腕。

其后蒙余夫宽宥,得以返家,孰知不及月余,又生事端。那日晚间,余夫饮宴而返,见家中所藏四百余尊先贤雕像衣不蔽体,一时酒气上上冲,竟致疯癫,抡起铜锤将雕像尽数捣毁,以致王上震怒,罗马仲裁庭得闻此讯,亦问罪于吾叔父。

吾叔父责令余夫悔罪,但余夫生性古板,且视那些雕像为家财,自认此举并无不妥,拒不相从。

余见余夫荒唐至此,心中深感不安,恐日后受其牵连,遭逢灭顶之灾。故而决意弃绝此婚姻,只身出走,求庇于故交萨福邑公爵。

一晃数载,今萨福邑公爵蒙主宠召,其妻不能相容,欲遣余返家。

而余夫执拗,多年来眼线密布,屡屡欲劫余而未果。余思量再三,此番断不能归法。然遍览欧洲各国,却无一可妥当存身之处。万般无奈之下,忆起叔父故去之时曾寄书于吾,嘱咐余若有祸事,或可向猊下请教。故特书此信,求圣修女猊下体念余苦处,出面缓颊,若真能令余夫不再纠缠,则此后愿甘为牛马,随附猊下之侧。

您最忠实的仆人 

荷坦丝.曼西尼.马萨林 

1675年8月于阿尔萨斯 


附注:

因马萨林公爵损毁先贤造像,各大区术士团及南陵术士团首席,皆曾向欧罗巴仲裁庭提出交涉,并暗示本阁应向荷坦丝.曼西尼提供庇护,以彰其德行。故收到此信件后,本秘阁循例照会英王查理二世,委托其安排荷坦丝.曼西尼前往英国避难,并给予适当照拂。

希多妮.阿尔特芒.罗夏于1675年9月 


玛丽翻来覆去地把那张纸片默读了好几遍,才把它还给了波娜赫。

“我不明白……”她一脸困惑地问波娜赫:“仲裁庭这样的处置真的公平吗?为什么不惩罚马萨林?反而任凭捍卫先贤遗物的荷坦丝女爵颠沛一生呢?据我所知,她此后再没踏上过法国的国土。”

波娜赫轻轻叹了口气,回答道:“因为马萨林公爵只是个偏执的疯子,他对术士的世界一无所知。而荷坦丝女爵却对我们的世界了解颇多——她在幼年时期一度被马萨林家族寄予厚望,希望她可以觉醒术士的力量。可惜,成功做到了这一点的,却是她跟马萨林公爵的女儿。您得知道,关于这桩公案,仲裁庭当时进行了旷日持久的辩论。直到马萨林公爵的次女——伊莎贝尔.马萨林获得了术士位阶才得以平息。”

“也就是说,如果我的夏尔或是特蕾莎能够……”玛丽忽地两眼一亮,觉得自己终于寻得了一线生机。可是波娜赫却丝毫不懂得体恤王后的心情,都没等她把话说完,就当头一桶冷水泼了过去。

“不,陛下,我明白您在想什么,但是事情并没有您想像的那样简单。”波娜赫以一种介于怜悯与施舍之间的口吻对玛丽说,“因为马萨林公爵的疯狂,伊莎贝尔受到了非人的虐待。她跟她的姊妹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马萨林拔去了门牙,理由仅仅是为了不让她们成为像荷坦丝女爵那样倾国倾城的美人,以免祸乱世间。所以伊莎贝尔痛恨她的父亲,她坚持要仲裁庭对她的父亲处以极刑。但是漫长的辩论耗尽了她的耐心;她有一个姐姐,还有两个妹妹,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姊妹被自己的生父折磨。所以,在她获得术士身份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暗自处决了马萨林公爵——您不必作出这样惊讶的表情,您理应知道,骨肉相残的事在术士界只是家常便饭。当然,伊莎贝尔事先进行了周密的谋划,巧妙地将这场谋杀变成了一个意外事故。此后她隐姓埋名,成了一名流亡术士,直到五十多年后才被人识破了身份。她甚至有一个外孙女,名叫玛德莱娜.德.拉莫特。”

听到这里,玛丽突然蹙了下眉。“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而波娜赫也没打算跟可怜的王后多绕圈子。

“那说明您确实对蓬帕杜女爵有所了解。”她说,“伊莎贝拉的这个外孙女,正是蓬帕杜女爵的母亲。”

“所以,我觉得您很有必要把跟蓬帕杜女爵有关的日志也一起看一下。”说罢,她直接将第二页日志塞进了玛丽手心。


蓬帕杜女爵的信


希思黎猊下钧鉴:

凡尔赛宫一别已近三载。而今欧洲大乱,战云密布。日前,奥地利大公、匈牙利女王、波西米亚女王——玛利亚.特雷西亚,特遣密使告知,邪恶的普鲁士国王弗雷德里希二世,已成功统合普鲁士境内各中小术士家族,秘密跟随他的军团回援柏林。玛利亚女王深恐他的这一行动将对奥法俄三国联盟产生不良影响,故已请求奥匈两国皇家术士团出战,以作应对。

而此时此刻,就在英吉利海峡对岸,我们的宿敌英格兰正面临又一次的临政权交替。据可靠消息,查塔姆伯爵已利用他对英属术士的强大影响力重返英格兰的权力中枢,不日便将出任首相一职,或者至少拥有等同于首相的权力。我不难想象,届时他将毫不犹豫地支援弗雷德里希二世,并对法国的海外属地发起前所未有的进攻。英国的海军已对法国海军占据压倒性优势,他们绝不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良机,谋求称霸世界。

是的,猊下。现在能阻止弗雷德里希二世以及英王乔治二世野心的,就只剩下昔年他所言的,所谓三条衬裙。

但我得说,弗雷德里希陛下还是太过小觑了我们这三个女人的联盟。

他的傲慢给他带来了噩运,让他在科林遭遇了惨败。如今,胜利的天平正在向着我们这边倾斜,而弗雷德里希陛下显然也已觉察到了这点。在他经历了科林之役的败仗之后,他甚至委托他的姐姐——威廉敏娜女爵,向我许以五十万银元作为对我私人的贿赂,以图和谈。

我得说,猊下,我们已将这位野心勃勃的国王逼入了绝境。所以我们不能就这样罢休,我们必须继续作战。我们在大海上失去了多少,就要在陆地上拿回多少。我们要在欧洲战场彻底打垮弗雷德里希,进而迫使英格兰屈服。

我认为,法兰西此后百年之国运在此一举。

谁是欧洲未来的主人,也将由此决定。

所以,我恳请圣修女猊下,允许法兰西的国王陛下召集我国境内全部的正职术士参战。

我希望猊下可以理解我对于法兰西未来的热忱。

我期盼着猊下可以同我一样,看清一个事实——现在已不再是术士可以脱离整个人类社会,任意主宰这个世界命运的时代。

在这场无法避免的战争背后,不但有滔天的洪水,也有耀眼的星光。

许许多多如我一般的凡人,正拼尽一切,想要让世界听见他们的声音。

而世界也必将给予回应。

您最忠实的朋友 

让娜.安托瓦妮特.普瓦松 

1757年7月30于凡尔赛宫 


附注:

自圣女贞德组建法兰西秘阁,击败英格兰以来三百余年。因与他国战事缘故,向秘阁寻求支持之国王、权臣,不下十余人。世人只知贞德以一己之力拯救了法国,而秘阁却对法兰西人民的诉求漠不关心。却不知贞德之所以牺牲,正是为了同欧洲各大术士豪族缔结“香槟条约”,即——除非某国面临灭国之忧,否则不得允许正职术士干涉凡人战事,以免世界文明因高阶术士之间的对抗,遭受毁灭性打击。

所以,弗雷德里希二世在普鲁士首都柏林遭受奥地利军团攻击的这一时刻,召集普鲁士所有术士参战,完全符合香槟条约之规定,本阁并无指责之立场。

毕竟,无论是谁,若试图彻底征服一个拥有高阶术士团的王国,都必须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这是三百多年前贞德对欧罗巴仲裁庭说的话,也是今天我要对蓬帕杜女爵说的话。

同时,法兰西秘阁也将遵守香槟条约,驳回蓬帕杜女爵的请求,禁止任何隶属于法兰西的正职术士,参与正发生在普鲁士的战争。

希思黎.歌迪亚.丹珀于1757年8月 


勉强看完了第二份日志,玛丽已完全陷入了绝望。

“您的意思是……除非法兰西因他国的入侵面临亡国之祸,否则秘阁将无法对王室提供任何实质意义上的保护?”她将日志还给波娜赫,语声暗哑。

“陛下,”波娜赫将那两页日志归档,同时对玛丽说,“我对您和国王陛下的遭遇万分同情。但是您应该也很清楚,身为法兰西秘阁的首脑,我的一言一行都要受到术士法则的约束。而香槟条约更是贞德猊下牺牲生命才谋得的术士界共识,一旦这一条约被破环,整个欧洲大陆将再现黑暗时代的混乱。我个人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法兰西也同样难以承担。”

“您有点危言耸听了,猊下。”玛丽很是不快地冷笑,“只是保全几个凡人的性命,对A阶术士来说,这只是一个愿不愿意的问题吧?”她说。

波娜赫也笑了起来。同王后的笑容一样毫无温度,而其轻蔑之意犹有过之。

“您对术士的世界所知太少。”她说,“对于普通人而言,A阶术士或许真的就像神一样值得敬畏。但对那些传说位阶的术士而言,我们顶多只能算是拿着把漂亮佩剑的光着屁股的孩子。”

“看来我真的不该来这儿。让您为难了,我很抱歉。”谈话进行到这里,玛丽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那么,您能最后给我点建议吗?即便不能拯救我的生命,也请安抚一下我的灵魂。”她礼节性地欠身,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管波娜赫接下去说些什么,她都要礼貌地接受,然后转身离开。

“当然,陛下。”波娜赫也适时地收起了轻慢的姿态,以尽可能诚恳的口吻对玛丽示喻,“就目下的形势,我能给予您的唯一的建议,就只有像一位真正的王后那样,坦然地面对、承受将要降临的死亡;无愧于您的血统,无愧于哈布斯堡和波旁两大家族的荣光,这是身为统治着这个世界的术士们的代行者的责任。尽管……您并不是一位术士。”

“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波娜赫的这番悼词般的寄语,无疑深深地刺痛了玛丽,让她无法像自己预想的那样,优雅而又从容地转身。

不是因为对方那盖棺定论般的言辞,而仅仅是因为波娜赫的那最后一句话,唤醒了埋藏在玛丽心底的渴望。

曾几何时,她也像每一个出生在术士世家的少男少女们一样,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一名伟大的术士,隐于历史的背面,拥有不为世人所知,却被口口相传的一生。

如果可能的话,谁不愿意当一位术士?谁又会稀罕当什么王后呢?

玛丽不无恚怒地想着。

而波娜赫则好像一位慢热的演员,临到终场了,才终于完全进入了自己的角色。

“您请说。”她目光炯炯地同玛丽对视着,笑容像悄然开放的金百合一样,在她的唇边眼角持续地留驻。

只可惜,当波娜赫终于展现出同圣修女这一名号相符的姿态与威仪之时,她面前的王后陛下却已全然不在乎了。

“您也认为我该死吗?”玛丽直截了当地问波娜赫。

“您或许罪不至死。但是作为一个人,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波娜赫慢条斯理地答道。

玛丽勉强从齿缝间挤出一点点笑意,“这是怎么说的呢?”

波娜赫讪笑着摇头,视线却始终与玛丽的目光维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您给坐在奥地利王座上的那位侄儿写了那么多的信。我很好奇,在这些信里,您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呢?”她以一种玛丽再熟悉不过的,矫揉造作的音调对她说下去,“诚然,哈布斯堡家族已从法属术士中分离了出去,您对法兰西缺乏母国的归属感也是情有可原。可是您身为法国的王后,就应该背负起自己的责任,您不该对您子民的死活漠不关心。或许您会说,这轮不到您来关心,这是国王的义务;而按照术士界的惯例,您只需要躺平了让您的丈夫操您,看看是不是有那个运气,生下几个能延续你们两大家族术士血脉的孩子就好。可我却不这么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同意蓬帕杜女爵的观点——随着世纪的更迭,时代的进步,术士的世界和凡人的世界,这两者之间原先泾渭分明的边界正在逐渐消弥。从古至今,也并非只有术士能对我们所处的世界作出贡献。您原可以为这个国家做很多有意义的事,可您却选择了香槟塔、马卡龙、丝绒长裙、大颗的宝石、奢华的行宫……您凭白享受着法兰西人民的供养,将这锦衣玉食的日子视为理所当然却不思回报,等到人民终于忍无可忍地反抗了,您还指望您的好侄儿,那位奥地利的皇帝陛下能率军攻入巴黎来解救您。您难道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给您看那两位女爵的日志吗?那您不妨设想一下,但凡您若是像荷坦丝女爵那样,对自己的愚行稍有些警惕之心,付出哪怕一丁点儿的真心去进行补救,您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吗?而若是您的侄子真的挥军攻至巴黎城下,那么挡在他面前的又会是谁呢?”

波娜赫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她虚着眼睨视着身前的王后,好像看着一条匍匐在尘土中的死狗。

“弗兰兹将面对的是……您……”玛丽战战兢兢地抬头,直到这时,这位鲁钝的王后才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以及法兰西所有的正职术士。”波娜赫冷冷地补充道:“届时,三百多年前发生在奥尔良城下的那一幕便将重现。而我可不像贞德猊下那样宽宏,我会直接送那位弗兰茨皇帝陛下去见他的上帝;您或许对我的出身也有所耳闻?没错,我是个厨娘的女儿,我的父亲是个屠夫。我从小就跟大大小小的刀子打交道,六岁的时候,有条野狗窜到我爹妈东家的园子里偷鸭子,被我捅了十几刀,肠子和脑汁儿流了一地。”

波娜赫一边说,一边捋起左臂的袍袖,亮出下臂一排齿状的疤痕。

“您瞧,这就是那条野狗留给我的教训。我故意留着它,为的就是时刻提醒自己——下回再遇到一样的事儿,下手要更快更狠,务必第一时间让对方失去反击之力。”

从波娜赫的话语中,不难听出些许炫耀的意味,但更多的却是赤裸裸的威胁。而玛丽此时已顾不得去计较这个,她再次双膝跪地。

“圣修女猊下,请原谅我的无知与蠢钝……”她哽咽着,大口大口地呼吸,这使得她那惨淡的面容多少恢复了一些生气。

“都跟您说了,您这样让我很为难了……”波娜赫盯着这自承罪孽的妇人看了一阵儿,眼中的狠戾逐渐淡去。大约半分钟后,她转过身去,仰首看着祭坛上的大理石雕塑,安卧于马槽内的耶稣憨态可掬,坦然承接着圣母和圣约瑟虔诚的注视。

“这就请回吧,陛下。”波娜赫背对着玛丽,以她所知的最为温和的语声对她说道:“愿上帝保佑您——尽管您应该也很清楚,上帝只是往圣先贤们塑造的某种象征,并不值得任何人的膜拜。”


公元1792年10月14日,波娜赫在接任法兰西圣恩谷修道院圣修女一职后首次履职,在那本传承了六百余年的典籍上,写下了她任职以来的第一条日志。

“今日,原奥地利女大公,路易十六之妻,今法兰西王后——玛丽.安东内特,因国民起义,忧心自身安危,亲至圣恩谷修道院,向秘阁寻求庇护。我因职权所限,予以回绝。

波娜赫.塞西莉亚于1792年10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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