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森凛

编辑：落鱼

这还是明里第一次与艾玛单独相处，也是艾玛病倒后她第一次看到她。明里以为自己有思想准备，Echo曾告诉过她疾病和死亡如何在凡人的身躯上肆虐，甚至也许太详尽生动了一点。但正如艾玛的医生所说，没有人能够真正为此做好准备。

艾玛的头发再次全部脱落，这回连眉毛和睫毛也几乎掉光，全身浮肿，到处都是伤口和淤青，就好像她整个人正在消失于某种含糊混沌之中，那曾照耀她整整一生的光芒与火焰已全然不可见，几乎灼伤人的热烈只剩微弱的余温，仿佛腐朽或发酵的产物。艾玛从来不是那种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的美女，而此刻她伤痕累累的苍老皮肤，连同她脸上的灰败之色，眼睛里疲惫的神情，还有四下蜿蜒的导管，让她看上去像是已经活了几百岁、几千岁，活到了人类绝不应该抵达之处，活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看着这样的艾玛，明里所有控制情绪的努力宣告失败，她在床边坐下，眼泪夺眶而出。

有些问题一直萦绕在人类灵魂深处，任何人、所有人，总有一天要直面，再无处可逃。而这一刻，在明里耳鼓深处，它们隆隆而至，震耳欲聋：人类为何要有疾病、衰老和死亡？人类为何如此脆弱、凄惨和无助？

以及，我们该怎么办？

更让明里惊惶的是，从艾玛的脸上，她分明看到了某些窥伺在前方，终将降临的东西——当然，Echo比艾玛幸运，他有极大概率不必忍受这些摧残，变成此种模样。只要得到悉心照料，阿尔兹海默症患者能始终维持外观上的体面，直至生命的尽头。然而明里知道，Echo仍然会变得面目全非，光芒消失、火焰熄灭，天赋、才华和灵感纷纷弃他而去，理性和智慧也随之泯灭，混沌袭来，将他变成一团含糊，一点点分崩离析，“他会渐渐忘记你是谁，忘记自己是谁，”Kim教授明确地告诉她，“忘记穿衣、吃饭、如厕，甚至有人到后来会忘记如何吞咽和呼吸，直至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哦，可怜的孩子，看来他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是吗？”艾玛轻轻摸了摸明里的头发，隔着两层防护帽，又对她微笑，隔着面罩。随着这瞬间的微笑，在她脸上，快要熄灭的火光倔强地闪了一闪，曾经的美丽回来了，如此耀眼，尽管只有片刻。“也许曾有人告诉你，我是一个自私又疯癫的bitch，他们总是这样说我，”艾玛的声音轻柔，慈爱，却有气无力，就像世上所有衰朽的老祖母，“也许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bitch，但这个bitch已经老了，你知道衰老最确定无疑的标志是什么吗？孩子。”不等明里回答——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艾玛接着说：“当你真的老了，你就会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忍受让年轻的心感受到痛苦，再也不愿看到年轻的眼睛里的泪水——尤其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很抱歉！”明里手忙脚乱地想擦掉眼泪，却发现自己带着手套和护目镜，只能狼狈地去抹护目镜和口罩之间的那一小丢丢皮肤，又徒劳地想把手指从护目镜下方的空隙伸进去，结果尬在那里，手足无措。

“别哭啊，我的孩子。你要知道，一个男人就是一个男人，如果Echo知道我把他的女孩弄哭了，我想，他是永远不会原谅我的。”艾玛同她开玩笑。明里咬紧嘴唇，好让自己也能笑出声，并尽力使声音恢复了一点轻快和俏皮：“Echo应该同你说过，那是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曾问他——要知道，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我问他，谁更重要，我还是你。他想了想，说，艾玛比你先来。”

她们又一起笑了。“我的天哪！”艾玛笑得喘起来，“不，他没有说过。好吧，孩子，你不能责怪Echo，毕竟我比你年长，而年长者就是会有这样的优势。”

笑过之后，艾玛握住她的手，隔着手套，明里也能感到她的手多么冰冷，又是多么无力，但她的声音依然温暖。“答应我，孩子，照顾好他，他的人，他的心。——我知道这是多么过分的要求，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会怎样伤害身边的人，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和多么大的痛苦。我很抱歉，但我们就是这样构成的。同时也请你相信，我们所感受的痛苦一点也不比你们少，尽管是全然不同的痛苦。人类的天赋——尤其是诉诸感官，属于艺术的那部分，是一种类似病毒、资本或天灾的东西，自有其意志和目的，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不受人类思维和情感控制，它抓住某个人，使之成为自己的工具。哦，我该怎样让你明白呢，我的孩子，我们没有自由，没有自己的人生目的，唯有实现那将我们紧紧抓住的天赋的意志和目的。所以我们也注定得不到幸福，所有那些让人们觉得值得为之活着，为之度过一生的东西，在我们这里统统不算分。同时我们的灵魂又是如此敏感、如此脆弱，因为只有这样的灵魂才能毫无反抗能力地被天意全然攫取……所以原谅他吧，我的孩子，无论他做了什么。也请原谅我，我说过，我是多么痛恨看到这样年轻可爱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因为我的缘故……”

尽管艾玛的身体状况似乎比明里原以为的略好一些，但说完这些话，她还是不得不疲惫地躺回去。那是明里所见过的最彻底最疲惫的躺倒，就仿佛要把自己整个陷进床单被褥之中，化作上面的一滩污渍，但她仍握着明里的手。

明里的另一只手再次不受控制地伸向目镜。艾玛笑了：“你可以把它摘掉，其实没有那么严格。——老天，我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忍不住要摘掉目镜，但必须承认，这带给我极大的虚荣的满足。你要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悄无声息的死亡。所以到那一天，我的孩子，”她转向明里，微笑——那是明里所见过的最光彩照人的微笑，“我请你走出门，走到街上，放声大哭。如果有人问你为什么哭，你就回答：和我一起哭吧，艾玛 · 琳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