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采采

编辑：乖乖

在姥姥家，松芽最喜欢午后的时光。

阳光斜斜地从窗子洒下来，风悄悄地在屋子里流动，松芽一个人坐在椅子里或者趴在炕上，没有任何人打扰她。

姥姥通常会在厨房或者院子里忙碌，院子里的小鸡叽叽咯咯地叫着；再远一些的地方，不知道哪一家邻居的收音机里播放着电台节目，胡同里偶尔走过的小贩叫卖着渐近又渐远。所有的这些声音一层一层地漂浮在松芽周围，亲近而又遥远，若有若无地笼罩着属于她的安静时光。

松芽喜欢姥姥家，胜过喜欢任何幼儿园。可是，幼儿园终究还是要去的。尽管松芽已经学会了拼音和算术，尽管对于她来说幼儿园只不过是一个刻板而又喧闹的地方。

小姨带松芽去了新的幼儿园，那是她工作的中学为老师的孩子专门设立的。松芽顺理成章地入学，从此每天跟着小姨上班下班。在路上，松芽会牵着小姨的手蹦蹦跳跳，当她抬起头看小姨的时候，小姨也会笑着看她。

新的幼儿园比山坡上的幼儿园更大、更干净，有更多的小朋友和老师，但松芽却更加不喜欢这里。

这里的桌椅太大了，老师发给松芽的方格本也比她先前用的大上一倍。松芽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坐到椅子上去，得使劲向前探身才能够着桌子，一不小心还会从椅子上滑下来。老师讲课的时候松芽会尽量坐在椅子上，而写字画画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到桌子底下。桌子下面的空间很大，足够她挺直腰坐着，把作业本放在膝盖上。

老师让写的“大”、“小”、“上”、“下”松芽早就学会了，她轻松地写下它们，觉得自己还有更多想法，于是自作主张地给它们添上头和手脚，让这些字变成一个个手舞足蹈的小人。她满心期待自己的创造会赢得老师的夸奖，可是发下来作业本上每个跳舞的小人都被打了叉。

幼儿园里的小朋友都是老师的孩子，年龄参差不齐，每一个都带着骄傲的神气。松芽不喜欢他们举手回答问题时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不喜欢他们做游戏时大喊大叫地争抢。知道1+1的答案又能怎么样呢？能画出金黄的太阳和红色的房子又能怎么样呢？松芽不愿意告诉他们自己早就会做这些，而是更愿意钻在桌子底下，假装那宽大的桌子是自己的棚屋，假装自己是大人国里的探险者。

幼儿园的老师把松芽做的所有事都告诉给小姨，说她把汉字画成小人，说她用不一样的颜色涂了树和天空，说她总是钻到桌子下面，说她“不适应新环境”。可是小姨并没有责怪松芽，还是像往常一样牵着松芽的手，一起开心地回家去。

松芽是那么讨厌幼儿园，却又那么喜欢小姨。她决定，就算是为了和小姨一起走回家去，上幼儿园这件事也还是可以忍受的。

松芽的同桌是个大一点的女孩子，个子比松芽高一头，肤色黝黑，胳膊粗粗壮壮的。松芽几乎从没和她说过话，也叫不上她的名字，可她似乎已经熟悉了松芽。女孩有两个要好的伙伴，她们俩相比之下显得黄瘦一些，但还是比松芽高。不上课的时候，两个瘦女孩总是尾随着胖女孩四处游荡。胖女孩遇见任何事都要看一下管一下，她嗓门大且沙哑，走路时挺胸抬头，仿佛一个巡视的将军。不过，当她走到松芽面前无端地说起话时，松芽也还是感到有点惊讶。

“我有一颗牙活动了！”胖女孩神气活现地说。

松芽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回应。

“是哪颗呢？”其中一个瘦女孩问。

“这个。”胖女孩张开嘴，用手指着自己的一颗门牙，微微抬起头，把牙齿展示给松芽，并努力地垂下眼皮观察松芽的反应。

“真的吗？”另一个瘦女孩关切地问。

“真的啊！”胖女孩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捅了捅那颗牙齿，它似乎真的晃动了一下。为了确认，两个瘦女孩依次把自己的手指伸进胖女孩嘴里，仔细地戳戳点点。

“真的动了！”瘦女孩们赞叹地说。

松芽看着她们兴奋的样子，感到不解。“它会掉吗？”她问。

“当然会了！”胖女孩保证道。她不容分说捉起松芽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你摸摸看！”

松芽盯着胖女孩闪烁着口水的嘴唇和摇摇欲坠的牙齿，缩着手不愿去碰。胖女孩坚持了几秒钟，终于放开了松芽的手。

“它掉了又会怎样？”松芽问。胖女孩大笑起来。

“说了你也不懂！你太小了！你的牙齿连一颗都没活动呢！”胖女孩说罢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带上两个瘦女孩，昂首走开了。

松芽目送女孩们离开，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胖女孩向她炫耀松动的牙齿，态度骄傲而又神秘，仿佛那是一件松芽做不到也不会懂的事情。但其实松芽知道，就像胖女孩一直引以为傲的高壮一样，牙齿的松动大约也是件好事。她朦胧地觉得，自己有一天也会长得足够高，能舒服地坐在大椅子上，也会发现自己的门牙松动，快要脱落下来。在那以后呢？松芽还不知道。“长大”对于她来说还那么遥远，远到无法感受。但是她想，就算有一天长大了，她也不会成为胖女孩或是两个瘦女孩的模样。

她并不介意胖女孩对自己露出鄙夷的神情，也不介意作业本上的红叉。她不需要愚蠢的幼儿园，而是喜欢上学和放学的路。在路上，松芽可以和小姨牵着手，开心地说话。每当抬头看着小姨的时候，松芽会觉得，那样乌黑蓬松的发辫、那样随风飘摆的连衣裙，还有那聪明温柔的眼睛，才是最美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