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最先叫唤起来的是学生仔们,这帮闹腾的小坏蛋眼神最好;随后是场内寥寥几个女人,包括溜进来卖面包卷、葡萄干和无花果干的两个老太婆和一个卖蜂蜜酒的小姑娘;接着其他人也按捺不住纷纷起身;就连法务官大人狐疑地抬起眼睛,看清朝他走来的人之后,也不由得愕然。
如果说老卡皮托找来的证人小哥像是亭亭挺立的月桂树苗,那么这位就已经是枝繁叶茂、气象森严,枝叶被无数次编成桂冠,戴在英雄与君王头上了。天气依然阴沉,虽是正午过后,会堂里仍有光线黯淡,但当他走进来时,就仿佛有看不见的光,照亮了周遭,而他披着的那件白得耀眼的托加,更是几乎闪瞎了大家的眼睛。
“奥卢思·阿贝莱!”老卡皮托惊讶地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反应过来,“我抗议!我抗议!妓女、演员和奴隶不允许出庭作证!”
叫阿贝莱的男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是格拉古兄弟看向喧嚣的暴徒。须知从他父亲起,阿贝莱父子一直是庞培剧场的超级巨星,专门出演神明与帝王,尤其擅长扮演罗马历代伟大的统治者,从埃涅阿斯到罗慕路斯,从傲慢者塔克文到幸运者苏拉,从凯撒到奥古斯都,可以说在他们身上,帝国对统治者的风采与男性之美的全部想象得到了具化,尤其是这位小阿贝莱,从小接受的谈吐与仪态训练,会让不知情的人以为他才是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我们仁慈而宽容的老皇帝提比略陛下,早就将自由和公民权赐给了老阿贝莱,也就是我这位可敬的证人那同样可敬的父亲。所以他绝对有权作证,就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阿普跳将起来,“我不相信我这位无所不知的对手会不知道这件事,提比略陛下当着一万帝国公民的面亲口允诺,那时的欢呼声一直传到了卡匹托尔山顶,至今仍传为美谈。所以!”他说着直指老卡皮托,声色俱厉,“这是污蔑!赤裸裸的污蔑!就在法庭之上!当着可敬的法务官,污蔑一位体面而被崇拜热爱的罗马公民!”
“但他仍在演戏!”老卡皮反驳。
“一位了不起的剧作家出演自己写的戏,有什么不可以吗?”
获得自由的演员们以剧作家的身份继续出演,确实是一种常规操作,只是不知为何老卡皮托的常识在这里出现了盲点,一时语塞。阿普简直欣喜若狂,正要揪住这一点大加鞭笞,却被法务官无情地打断:“够了!我看不出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老卡皮托也立刻反应过来,迅速调整表情语调,对阿贝莱露出亲切而不失尊严的微笑:“向您致歉,可敬的公民,请原谅我无知的冒犯,我的妻子和女儿都是您的崇拜者,我也时时为您非凡的表演而折服。”
阿贝莱便也微笑着对他点头致意,那神情就像是凯撒接过安东尼献给他的农神王冠。
这两位大人物优雅的互动又引起了场内一阵骚动,但法务官同样不为所动,对阿普说:“好了,继续吧。但我必须提醒你,你的第二只沙漏也快见底了。”
阿普跺脚,重振精神:“各位,想必我不用介绍这位光彩照人的证人,而且,如果我说整个帝国没有人比他对托加的穿着更擅长,更有心得,应该也不会有人反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帝国法律允许的范围内,阿贝莱公民身披各种规格、材质、制式的托加,再现历代伟大统治者和无数次凯旋仪式上英雄的风采,将一次又一次决定着帝国命运与人民福祉的演讲再现!”
说着,他对阿贝莱做了一个手势,阿贝莱立刻将他原本已经笔直的腰杆挺得更直,作了一个掠头发的动作——虽然他是短发,但那一个动作就让人觉得他有了一头无形的灿烂的长发:“我来到罗马,带着我的家人和全部财产,愿将我的一生献给这片土地,在此安居,在此终老……”果然不愧是庞培剧场的王者,声音之洪亮,音色之优美,完胜场上两位靠嘴皮子吃饭的律师。
“塔克文·普利斯库斯!来自伊特鲁里亚的贤王!”阿普一边解释,一边鼓掌。
然后阿贝莱神情一变,握紧了拳头,面容深沉又悲壮,眼睛里仿佛有火在燃烧:“二十三年的时间并没有让迦太基人洗心革面,他们再次公然挑战,所以这场战争并不是为了西西里的统治权,而是为了罗马!为了我们每一个人的亲人!我们今天的表现,将决定他们的命运!”
“提契诺战役前的科尔涅利乌斯!”
“我要前往卡匹托尔山,向供奉在那里的诸神献上感激,感激祂们让我有机会领导那次战役,为罗马的安全和自由而战!”
“面对无耻指控的西庇阿·阿非利加努斯!”
“从我手中重获自由的人们啊,哪怕他们再次将剑指向我,我也绝不后悔!无论面临何种情形,我都将忠于自己内心的声音!”
“凯撒!尤里乌斯·凯撒!”
表演集锦就这样继续下去,老卡皮托几次想要打断,但眼看场内众人都被阿贝莱的风采与演技搞得如痴如醉,包括他自己的两个文书奴隶,只好拼命给法务官使眼色,却不料看到法务官也专注地盯着阿贝莱,虽然极力控制表情,终究是没能把喜爱欣赏的神色完全藏住。
“混蛋!”老卡皮托在心里骂,“要是早知道这老乌龟好的是这口!”无奈之下,他只得趁着阿贝莱慷慨陈词和阿普使劲鼓掌的间隙,越来越夸张地朝法务官打手势和咳嗽,终于引起了法务官的注意,并成功地使他意识到自己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妥。
法务官大人叹了口气,有点恋恋不舍地说:“我必须提醒律师和他的证人,这里是法庭,不是剧院!如果你们不能给出有力的解释,就请结束表演!——当然,这确实是精彩的表演。”说着,他还是没忍住给了阿贝莱一个赞赏的眼神。
阿贝莱回他以感激和亲密的笑容,就像奥古斯都对阿格里帕露出的那种微笑,而他的动作停留在最后一句演讲词:“……我的威信虽在万人之上,但我的权力从未超过任何一位同僚!”
“奥古斯都……”阿普的解说审时度势地收敛起来,气息弱了许多,还是被法务官瞪了一眼:“我们都知道,不劳你解释。”
“是!是!”阿普擦汗,“总之,我想说的是,关于托加的穿着,关于穿着托加在公共场合行走、静立、举手投足以及演讲,没有人比我们可敬又可爱的阿贝莱公民更有经验,更权威了——除了天上的诸神与山上的诸王。
“大家请看他身上这件托加,也是在老科塔的店里订制的,老科塔向我保证,和老马演讲那天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当然,我很遗憾,不能在此完全再现马吉乌斯元老当时的风采,毕竟,阿贝莱公民更高大、更强壮,更矫健,也更英俊。”
众人哄笑,连法务官脸上也掠过一丝笑意,阿贝莱向大家挥手致意,仿佛凯旋的日耳曼尼库斯面对狂热的人群。
只有老卡皮托脸色铁青。
阿普瞟了他一眼,得意洋洋地接着说:“我相信在座一定有人,从阿贝莱公民进场的那一刻,眼睛就不曾从他身上挪开——”娄忒丝举手示意:“我!”
众人又笑,还有几个人跟着娄忒丝起哄,“我!”“我!”“我!”
阿贝莱向他们投去满怀爱意的温柔眼神,就像是提比略用目光追随着人群中的维普萨妮娅。
“很好,那么你们可以告诉我,阿贝莱公民身上的这件托加,从他进来的那一刻,到此时,有没有维持在一个不变的造型和结构?”
“没有!没有!”还是娄忒丝,但也有不少人点头附和她。
“没错!这就是托加的精髓!也是它所代表的帝国荣光与尊严的精髓!它不是简单的衣物,更不是一成不变的死物,它是罗马坚韧、高贵、英勇、睿智而机敏的历史传承与精神内核的外化和表现,它就是应该随着穿着者的动作、情绪与灵魂的不断变化升华而改变,就不该有一个固定不变的造型和结构,如果你非要不变的衣着,那你就去穿帕提亚人华而不实的硬邦邦的长袍、像努米底亚人那样缠紧下体,或者像野蛮人一样把腿套进滑稽可笑的皮套子好了!”
说着,他跷起一条腿,做了一个往腿上套东西的动作,动作夸张、滑稽又猥亵,众人大笑,连阿贝莱都没绷住笑了起来。
老卡皮托没有笑,他走过去拍了拍阿贝莱的肩膀,捏了捏他身上那件托加,对阿普摇头道:“你被老科塔耍了,这一件和马吉乌斯元老的那一件根本不一样。或者,”他微微一笑,“你们根本舍不得原样订做一件那么昂贵的托加。”
“好阴险!”娄忒丝身后的老者几乎忍不住鼓掌,“只反驳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节,从而将注意力从真正的问题上转移开。”
但是阿普机智地不上套,而是指着老卡皮托嚷嚷:“他慌了!他慌了!他不敢正面回应我的话,只好揪住这个细节随口胡说。”
“那我就回应你的话!”老卡皮托忽然咄咄逼人起来:“如果我们把一场精彩的演讲比作一部激昂的史诗,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一行诗句,那么总要有一句作为起点,而在这第一句之前则是庄严的静默,我们从未说过当马吉乌斯元老开始演讲之时,他的托加仍会维持原有的结构和造型一成不变,但这一结构和造型就是一首恢弘壮美的诗篇的第一句,第一个词,从它才能开始,而且必须从它开始!
“我们都曾沉迷于伟大的维吉尔,对《埃涅阿斯纪》爱不释手,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从第一句开始,滔滔不绝地背诵下去——”
“从前,我是个以轻松乐章歌咏田牧景物的诗人,在我的下一篇诗里,我将离开丛林——”
训练有素的表演艺术家阿贝莱一听到他这么说,就习惯性地开始抑扬顿挫地背诵《埃涅阿斯纪》。阿普用胳膊肘狠狠地撞了他一下,他的背诵戛然而止,而老卡皮托微笑,轻轻拍手:“很好,完美!不愧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剧作家,您的文学修养让我肃然起敬。但是,如果我说,请从第二十六句开始,为我们背诵《埃涅阿斯纪》,我想在座没有任何人能知道该如何开始吧。”
阿贝莱傻眼了,阿普也是。然而出人意料的,从法务官大人口中蹦出流利的诗句,显然他知道这第二十六句:“埃涅阿斯与拉丁人结合,其子阿斯卡尼俄斯在后来罗马城的东南方向建起了阿尔巴迦隆城……”
“啊这!”轮到老卡皮托傻眼了,“大人!”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