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部叫作《青木瓜之味》的片子,原因很简单,片中的那个远在西贡的院子,像极了外婆家的院子。
看的时候只觉得甜蜜无比,想起小时侯在那样一个院子里度过的美好时光,恨不能插翅飞回去。等过年时真的回去了,才发现此情果然是只能成追忆,那样的院子(当然还包括屋子)尽管诗情画意,实在是冷得要死。
或者只是因为自己已经被北方的暖气惯坏了,整整三天,除了睡觉,寸步不离火盆。
因此有了一个惊喜地发现,火盆真是个好东西。
盆是铜盆,木架子材质不明。如果是写小说,我一定会写道:“明晃晃的紫铜盆,细细镂着一圈圈的同心圆——毫无意义的图案,渐渐没入灰烬中;架子却是上好的紫檀木,雕成荷叶荷花,完全不合时令,只为木炭最是上火,特特儿取个清凉的意思……”
然而这篇不是小说,所以可以说实话,实话是那个火盆——和世上大多数火盆一样,连盆带架子全都被熏得乌漆抹黑。
火筷子倒还是锃亮的,却是因为用起来沉甸甸的不伏手,于是被扔在一旁,得以保全闪亮的风采,至于替代它的那把火钳,已经是惨不忍睹了。
看虽然是难看了一点,可是火盆真是个好东西,只要坐到边儿上,尽可以什么事也不干,只在那里把木炭摆弄来摆弄去,在灰烬上写写画画,一整天就不动声色地消磨了过去。
简直好像时间也被一蓬蓬的热气烤的软了,化了,溜得悄没声息,不着痕迹,我完全相信了在以前的日子里,有的女人真的可以一辈子什么也不干,就这么坐着——如果给她一只火盆的话。
而一个女人,坐在火盆边,什么也不干,只那么摆弄着火筷子,就已经是绝好的情节,尽够引出无数遐想——当然我说的不是我自己。
火盆的好处还在于没有火,有光,有灰,有亮,有热气、就是没有火,烟也是极淡的——除非炭不够好,真正一室皆春。同时又是有形的,不像暖气。
暖气当然是不能比的,火盆边儿上放一罐汤,睡一只猫、温一壶酒、烤一个橘子,都可以入诗入画,有声有色,你把这些东西挪到暖气片上试试。
勉强可以比拟的大概是壁炉了,但是我没有在真正的壁炉边坐过,不好评判,感觉上究竟还是猛烈了一些,难以亲密接触。
想到火盆,最激烈的不过黛玉焚稿,几匝纸、一方手绢而已。壁炉里却是连罪证都可以毁灭的,记得《叶夫根尼·奥涅金》里写奥涅金差点得肺炎的那个冬天,像诗人一样成天坐在壁炉边,一边嘟哝着“我的青春呀”一边往火焰中扔拖鞋……唉,拖鞋,我不说什么了。
究其原因,大概因为壁炉烧的是柴,而火盆烧的是炭。炭到底是经人驯化过的,相比之下,柴就生猛得多了。
外公是典型的老爷子,真正油瓶倒了也不扶,生平只做两件家务,夏天洗西瓜切西瓜,冬天给火盆加炭。
据他说,天下适合做炭的只有两种木头,枣木和栗木,北方枣木,南方栗木,此外听说更南方有一种相思木,也还凑合,烧出来的炭就叫做“相思炭”。
我当然半信半疑,难道天下这么多的树,真只有这三种木头做得炭?而且“相思炭”这名字也太过优美哀怨,“化作焦炭也相思”?不由得人不起疑心。
然而那一天,老爷子从一堆炭中挑出一块,一脸不屑地扔在一边:“杂木炭。”
我看它和其他炭们无甚区别,便又扔了回去,结果不到五分钟,烧得浓烟滚滚。
我大为叹服:“看来还真的是非得栗木才行呢。”
“那当然,”老爷子叼着烟斗,一脸得意,“就像烤鸭一样,枣木的和杂木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但我当然顺着老爷子的话说:“枣木有枣子的味道,栗木有栗子的味道。”
老爷子叹了口气:“我说你不学无术吧,做炭的栎木是木字边一个乐的栎,不是糖炒栗子的栗。”
哦,栎木。
我想起的是安徒生的《老栎树的梦》:活了365岁的老栎树,在一个圣诞节的夜晚,梦见了它生命中所有的好东西以及美丽的时刻:白色的大天鹅在树下飞过,恋人们把名字刻在树皮上,金银花和紫罗兰的香味,蜉蝣在树叶间跳舞……它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牵住我了,我现在可以飞了,而且一切大大小小的心爱的东西都和我在一起!大家都和我在一起……”就在做这个梦的时候,老栎树倒在泥土里……
安徒生的童话,无论何时想起来,都是让人微笑,同时有点淡淡的心酸的。我拨弄着火盆里的木炭——准确地说,栎木炭,不知它们在燃烧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一点模糊的回忆和梦呢?如果树能够讲一生的故事,和人的一生,应该没有什么不同的吧。
燃烧的木炭真的是非常美丽,一种闪闪发亮的透明的火红色,像是最漂亮的红宝石,裹着一层薄薄的苍白的灰烬,轻轻一碰,灰烬就掉了,然而很快又生成新的灰烬,古人有一个最好的句子来描述这情形:每到红时便成灰。
实在是像极了一切生命。亦舒有一个形容,说生命就像牛仔裤,最开始的时候颜色楞楞的、土土的,根本穿不出去,刚刚褪了颜色,磨得薄了、软了、好看了,一下子就破了。
同理,生命也像这木炭,最开始的时候汁液饱满,不成气候,经历了一些事情,去掉了一些东西,到了最佳状态,开始发光发热,可是灰烬跟着蒙了上来,去了还有,去了还有,真正没有的时候,炭也就烧完了。
老爷子说了,上好的木炭,三十斤烧不出一把灰。
他朝吾体也相同啊。
不过能够这么安静美丽的燃烧过,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吧。
如果能够选择,我还是情愿做木炭。
我是说如果把所有的人生都拿来用木头打比方的话——
比如说有的人比较伟大,从木头到化石、到煤碳,千百年后还在发光发热;还有的人更了不起,从煤碳成为钻石,拥有了几近永恒的光辉;也有的人终其一生,不过是一块木头,烟熏火燎地烧完了拉倒。
那么我还是情愿做一块炭,有所历练,有所取舍,然后以安静的姿态默默地燃烧,虽然每到红时便成灰,而且灰烬是拂了一身还满,芯子里毕竟有一种透亮的红宝石般的幻像,而且是热的。
炭火犹红,天色已晚,我极其小心地把一根粉丝在火盆上烤得白白胖胖,然后无限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觉得幸福得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