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关系,通常很难说,除出直系血亲之外,其余仍然要看缘分。
比如表姑姥姥对我的偏爱,就完全没有道理可讲,孙子辈的二三十人中,她独独视我为掌上明珠。
有的长辈好比大树,遮风挡雨出钱出力;有的长辈好比保姆,闲来无事弄些粥面点心,慈祥地逼着你吃下去;有的长辈好比古董,供人凭吊炫耀;有的长辈如同一本好书,页页都是人生的经历与智慧,只要你肯耐心地听他讲述。
姥姥就是最后一种——我叫她一声“姥姥”,具体的亲戚关系考证起来却十分麻烦,所谓一表三千里,但我从小就亲近她,总是乖乖地坐在她的脚边,听她说话。
她的故事颇为曲折,与赵四小姐是同学,又是最早一批留法学生,说起那些后来在中国现代史上呼风唤雨的法国留学派,总是直呼小名,如数家珍。然而这样的经历和学识并没有使她以后的日子顺畅一些,姥姥终生未婚,终老于养老院。
她进养老院之后,我每个星期去陪她一天,总是带上她最喜欢的白朗峰栗子蛋糕,焦糖风味的奶油蛋糕,夹心是焦糖栗子果酱,涂上厚厚的奶油,点缀着裹了闪亮糖浆的栗子,焦糖有点酥酥的苦味,香气四溢,栗子有点粉粉的甜味,入口就化,她总是幸福地眯起眼睛:“唔,这家店的白朗峰栗子蛋糕,让我想起巴黎。”
她对巴黎念念不忘,有一次陪她看吕克贝松的片子,她一直在说:“这是拉法叶百货公司。”或者“用巴黎右岸做外景”……非常熟悉,尽管已经隔了半个世纪,那大约是她一生中最美丽和辉煌的日子,随着她一天天老去,她一天天回到那个时候,披一件开司米的羊毛披肩,戴着药盒一样黑丝绒的小帽子,一方“秋日之雾”的面纱。
亲戚们都说她有点不清白了,但我仍然爱她。
仍然每个周末去看她,只是没有再带白朗峰栗子蛋糕,因为医生私下里叮嘱我不要再给她吃蛋糕。
有一天,姥姥忽然对我说:“你告诉某某,周三不要再把蛋糕带到自习室了,同学们会笑话的。”
我温柔地应了一声——那个周三一定是很久之前的周三了。
她又有点惆怅:“可是,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关系,他明白的。”
这时她清醒过来:“恍惚间觉得我答应了他,和他留在巴黎,开一家咖啡馆,兼买蛋糕,转眼也是一生,儿孙绕膝,老来坐在塞纳河边,分享一块白朗峰栗子蛋糕……梦里明明,觉来空空。”
我把脸贴在她苍老的手上,轻轻地说:“姥姥,下回我带一个朋友来见你。”
她大乐:“朋友?”说着向我挤挤眼睛。
我也挤眼:“是,朋友,刚认识的。”
我所说的那位朋友担心地问:“她怎么样了?”
我黯然:“生老病死,如同聚散离合,都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他安慰我:“他们那一代人,运气格外不好。”
我说:“今天,她又和我说起了你的祖父。”
他也露出恻然的表情:“爷爷临终前,也一直对我提起她。”
于是他来到这个城市,寻访她的下落,先找到了我。我一看见他就觉得非常熟悉,他和姥姥珍藏的那张相片上的年轻人,有着一模一样的笑容。
他也有片刻的惊愕:“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
然后我带他去见她,留神看她的反应,她待他亲切而慈祥,让他也叫自己“姥姥”,并没有认出他来。
我和他对视一眼,默默无言,是记忆欺骗了她,抑或是照片欺骗了我们,或者是时间欺骗了所有的人,已经不重要了。
那天她看上去特别喜悦,又特别衰弱。
“很久没有吃到白朗峰栗子蛋糕了,”她说,“是那个可恶的医生不让你带给我吗?”
“我马上去买。”他站起来。
她拍拍我的手,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好好珍惜他。”
我默默点头。
蛋糕买回来了,她尝了一口:“仍然觉得是享受。”
说着闭起眼睛:“好像小孩子捉迷藏,不过蒙上眼睛片刻,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躲了起来,只剩下我一个。”
最后她说:“可是没有关系,还有你们,你们一定要幸福。”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说:“会的,我发誓。”
就是那天晚上,姥姥陷入昏迷,两天后,她去世了。
一年之后,我们结婚了,婚礼蛋糕是白朗峰栗子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