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我说,气势这样伟大的,
充满着我的耳鼓的,
同时又这样温柔的声音,
是什么声音?
——《西比翁之梦》
欧迪墨琉斯
伊多墨琉斯白发苍苍,但仍然勇猛地
冲进特洛伊人中央,他们一片慌张。
他杀死了欧迪墨琉斯,他来自卡柏索斯,
想娶普里阿摩斯最美丽的女儿——
卡珊德拉。
老国王答应了他的求婚,他作战英勇,
伊多墨琉斯闪亮的长枪却将他击中。
——《伊利亚特》
十年以来我第一次梦到卡柏索斯,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寂静的清晨,刚刚苏醒的明净无比的天空,清澈的光淌过巍峨的山崖和丝绒般的平原,流进城市狭窄曲折的街道中,墙壁上班驳的彩绘被勾上了金边,橄榄树的浓荫也随着晨光而现身,还有昨夜晶莹的露珠在其中闪烁。一道雪白的大理石台阶,通向王宫广场,台阶旁淡黄色花纹的石柱上缠绕着野生的葡萄藤,成片的橙子树开满白色的花……那是我小的时候,常常和奥罗拉玩耍的地方。
奥罗拉,我仿佛又看到了奥罗拉,和十年前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一样。我在祭典的人群中,她站在阿尔忒弥斯的祭台上,雪白的长袍,宁静的脸,长刀闪闪发光,一只被用作祭品的小鹿捆倒在她面前,在她挥刀的一刹那,我静静地转身离去。
我离开了卡柏索斯,和许多在极年轻的时候离开家乡的人一样,并不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去。
十年里我第一次梦到它,我遥远的、贫瘠的、甜蜜的故乡,醒来的时候,是在小亚细亚的星空下。
十年里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如果一切重来,我是否还会选择同样的人生?在同样的时候出发,到达同一个地方,爱上同一个女子,参加同一场战争,等待着同样的,注定毁灭的命运。
不能成眠的夜里,这问题像幽灵一样徘徊在我心头,我转过头去,无视它苍白的脸和绝望的眼睛。然而今夜它以另一种模样出现,纯洁、甜蜜、温柔而宁静,就像我的卡柏索斯,我的奥罗拉,告诉我失去的那一切是何等美好,我想装作视若无睹,但是我不能。
从这样的梦里醒来,我来到她的身边,她美丽的脸,暗黑色的眼睛,温柔的手指和甜美的拥抱,她的柔情,她的怜悯,我注定毁灭的命运中最迷人也是最悲哀的一部分——卡珊德拉。
即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会选择同样命运的原因。
卡珊德拉——这世上我最爱的名字,我最爱的女子。她委身于我,有一种委身于凡人的女神般的抚慰与献身之感,没有喘息和呻吟,没有悸动和战栗,有的只是深深的无限的沉溺与包容,仿佛青白色的冰凉恬静的月光,流过光滑苍白的大理石像赤裸的身躯,又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如此甜美,如此安详,却又如此寂寞和哀愁,仿佛献祭。
是的,仿佛献祭,我们就在阿波罗的神庙里缠绵,根本不在意是否亵渎神灵。她虽然是阿波罗的祭司,但并不曾为神明而疯狂。至于我,我也早就把神的意志看作不可捉摸的东西,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
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所有的神谕都显示我绝不可接近特洛伊——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神谕,也许我终身不会踏上特洛伊的海岸;而正是因为这样的神谕,当年我离开卡柏索斯,带着一颗自以为破碎的心,水手问我要去哪里的时候,我想也不想,就说:“特洛伊。”
多年之后回头看时,我不得不怀疑那些神谕,那些绝对不可接近的警告,正是为了把我引向特洛伊,引向我注定的命运。
可我绝不会为此责怪任何神灵,尤其是卡珊德拉在我的怀中的时候。我已明白,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祭坛上的祭品,当祭司的刀锋划过的那一刻,神的荣光也就降临了。赫拉和阿尔忒弥斯惩罚我,但阿佛洛狄忒补偿了我;我注定要失去一切,但是卡珊德拉属于我。
尽管我知道,她对我的爱更多的源于怜悯,她视我为特洛伊这巨大的祭坛上最无辜的祭品。
“其实今夜你仍然可以离开,回到你所失去的那个世界中,那个世界不是正在你的梦里向你发出呼唤吗?那是卡柏索斯要把她的儿子从最后的厄运中拯救出来,还有在那里一直等着你的人。”卡珊德拉这样解释我的梦境。她洞悉一切,所有人的命运和梦境,欲望和恐惧,有人因此而畏惧她,有人因此而爱她。
她的话让我的心为之抽痛,但我不理睬我的心,用玩笑的态度回答:“把你和他留在一起?休想。”我说的“他”是指阿波罗神,卡珊德拉是他的情人——至少传说如此。我认为这传说是真的,因为即使是阿波罗也不可能不爱这个女人。
她平静地说:“他?你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我从来不理解她对神的态度,是渴望还是鄙夷,是追寻还是怀疑。但我总觉得其中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痛和折磨,从她额头上一道痛苦的皱纹里泄露了出来。
只是一瞬间,皱纹就消失了,她看着我,平静美丽的脸,温柔的暗黑色的眼睛,多年的痛苦和忍耐,已经把十年前的那个骄傲危险的小公主变成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人,可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爱她。
我闭上眼睛:“卡珊德拉,卡珊德拉,这有多好啊——”
她微笑着说:“你确定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希腊人驻扎在城墙外、绝望和悲伤蔓延在城墙里、一个世界正在崩溃和消亡,在特洛伊的无数个角落里,无数的人在哭泣。而我却在这里,枕着她的腿,看着她的脸,觉得无边的幸福和宁静,那是已经被流放到另一个世界去的东西,犹豫的、羞涩的精灵,此刻,它们正栖息在我的脸上,我的头发里,星光如水。
于是梦中的一切再次浮现出来,带着模糊的微光,仿佛黄昏时水面的歌声,轻轻荡漾。
我把她黑色的长发握在手里,又让它们一丝丝地滑落到我的脸上:“在梦里我听到一支歌,仿佛从海的彼岸传来,我还记得听到这支歌的时候,是在卡柏索斯一条开满花的河边,那时的我是多么年轻而完整……”
她低下头,吻我:“现在的你仍然年轻而完整,就像十年前一样。你是我生命中惟一没有改变的东西。”
“卡珊德拉,卡珊德拉,你看不到吗?我已经变得多厉害啊,你看看现在的我,我脸上的疤痕,我身上的伤口,我的心——我想要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在梦中清晰得犹如昨日的事情,可是我的心告诉我说,它已经不记得了。”
她轻轻抚摩我脸上的疤痕,我身上的伤口,我的心跳动的地方,温柔地说:“不,它记得。”
她的手覆盖在我的心上,所有的往日便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橙子树的香味里混着海水的气息,阳光,各种颜色的阳光,与橄榄树的阴影交织在一起,在天地间画着无比美妙的图案,一片最轻柔的云彩都能让它们发生惊心动魄的变化,红色的山石、黑色的土地、雪白的神殿、五颜六色的蜥蜴在台阶上晒太阳……我觉得的眼睛里有湿润的风在流动,我说:“卡珊德拉,卡珊德拉,现在我相信我是什么也不会忘记了。”
“那些你以为你忘记了的事情,都将是最后最为怀念的。”
“那么答应我,卡珊德拉,永远不要忘了我,即使忘记了也要记起我,我不在意后世的诗人们会怎么讲述我的故事,我也不在意卡柏索斯和特洛伊是不是记得。但是卡珊德拉,你一定要记得我,如果你不幸的话——愿所有的神明保佑这不是真的,但万一你不幸的话,你要记得我,记得有人这样爱过你;即使你幸福——我愿意拿我的一切来换你的幸福,你也要记得我,我才能够肯定我的一生不是虚度了……”
她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你所有的一切。”
她的一句话,在这个一切正被摧毁的世界上,最坚强的承诺……即使再给我一千次机会,我也会选择同样的命运,离开卡柏索斯,来到特洛伊,爱上卡珊德拉,为了她与希腊人作战,为了她而杀人,为了她而被杀。
我说:“如果今天我能够活着回来,如果今天我还能再看见你的脸,就让我们举行婚礼吧。”
她轻轻地垂下眼睑,睫毛的阴影落在眼睛下的青晕里,默默地执起我的手,放到她柔软的唇边,悄声说:“如你所愿。”
我们都明白,那不是一句承诺,那也不是一句回答,那是无所不能的神明,施舍给我们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的,最后的希望和安慰。卡珊德拉,卡珊德拉,我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的爱人,我从来没有真正懂得过的爱人,但在这最后的时刻,死亡的风吹开了一切浮云与迷雾,她向我俯下身来,一直匍匐到尘埃里,如世上一切最普通不过的女子,给了我最后的希望和祝福,就像尘埃里开放的小小的花。
我把那朵花藏在我出征的胸甲里,这一次,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不会再回来了。
得伊福玻斯
特洛伊人的第三支军队
由普里阿摩斯最年长的儿子——
神一样的得伊福玻斯率领。
士兵们跟随着他,犹如一群绵羊,
随着公羊去喝水,牧人见了高兴。
——《伊利亚特》
今天我杀死了希波索斯的儿子许普塞诺尔,他被希腊人称作“士兵的牧者”;又刺死了阿斯卡拉托斯,据说他是战神阿瑞斯的儿子,就在我取下他的头盔的时候,一个希腊人刺中了我。我认得那家伙,他叫墨里奥涅斯,他的标枪刺中了我的胳膊,但他好像比我还惊慌,赶紧跳过来,拔了他的标枪就跑——有趣的家伙,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我的弟弟波利特斯掩护我离开战场,血止住了,伤也不特别严重。但我实在是累得厉害,浑身臭汗和血迹,只想赶紧躺到我宠爱的女奴怀里——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但她的眼睛和头发有一点点像海伦,这就足够了。
但我还不能休息,还有一件事我非做不可,一件麻烦事。
这样的事情总是落到我头上,因为我是父亲最年长的儿子。
我要去把欧迪墨琉斯的死讯告诉我的妹妹卡珊德拉。
虽然他们还没有结婚,但父亲已经许诺了。当然我相信他还没有从卡珊德拉那里得到甜头,因为一个男人只有在还没有得到一个女人的时候,才会对她那么痴心眼。卡珊德拉完全知道该怎么做,她是个疯子,可是足够狡黠。
事实上,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两个疯狂危险的人物,这是家族历史悠久血统高贵的证明,我们的祖父拉俄墨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卡珊德拉——虽然这么说自己的妹妹很不应该,但我觉得她在某些方面简直和他如出一辙。
他们对神明是一样的侮慢轻蔑,我们都知道拉俄墨冬是怎样公然侮辱波塞冬和阿波罗;而卡珊德拉虽然是阿波罗的祭司,但人们都说她简直把阿波罗玩弄在手心上,最后还把他一脚踢开。我相信卡珊德拉做得出这样的事,在她还没有发疯的时候,她耍弄男孩子的本事那才有得一瞧呢。我只是觉得有点遗憾,从特洛伊的利益考虑,我们的父亲如果能有阿波罗这样一个女婿,实在是比那个来历不明的欧迪墨琉斯要强得多。
还有他们那一模一样的狡猾和狠心,拉俄墨冬的残酷统治持续了六十年,只有撞到赫拉克勒斯才被粉碎;而卡珊德拉,我该说什么好呢?我总记得十年前的那次祭典,她怂恿我和赫克托尔去杀死一个参加比赛的年轻牧人。我已经忘了当时她说了些什么,但我和赫克托尔的确气得发疯,觉得非把那小子宰掉不可,我们追他一直追到宙斯的神坛边。要不是我们一个会占卜的兄弟赫勒诺斯拦住我们,我们真会宰了他,那罪过可就大了,因为他是我们失散的兄弟帕里斯。
总之,卡珊德拉是个危险的女人,你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为了帕里斯和海伦,她曾经闹得天翻地覆,她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头痛不已。好在战争开始之后,她就独自住在阿波罗的神庙里,渐渐不和人交往。我只在父亲的宫殿里见过她几次,消瘦而沉默,坐在一个角落中,不理睬任何人,只有欧迪墨琉斯忠诚地守在她身边,而现在欧迪墨琉斯也死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一阵轻微的悸动,是的,欧迪墨琉斯也死了,和我们许多兄弟一样,他到死还相信他的卡珊德拉是世上最温柔美丽的女人……如果今天倒下的是我,如果是别人把我的死讯告诉我的母亲赫卡柏,告诉我宠爱的女奴西比尔——现在我记起她的名字了,告诉海伦……我不能判断哪个需要更大的勇气,死掉,还是活着接受噩耗。
于是我匆匆赶往阿波罗神殿,准备把卡珊德拉揽进怀里——如果她哭起来的话。即使我们疏远了十年,即使她是个危险的疯子,她仍然是我的妹妹。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即使只为了这个原因,我对她好一点也是没有错的。
阿波罗神庙里一片寂静,看来还没有任何人来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
“卡珊德拉!”我高声地喊,没有回答,只有风吹过神殿前的月桂林。
“卡珊德拉!卡珊德拉!”一阵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穿过神殿的大厅,忘了向神像致敬,只想赶紧找到卡珊德拉,生怕她有什么不测。却看见她从柱廊的尽头走过来,轻轻地说:“我在这里,得伊福玻斯。”
她的脸色又平静又温和,只是显得有些疲惫,一时间,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头,她和我印象中的卡珊德拉大不一样,但我说不上来。然后我看见她的眼睛,暗黑色的眼睛,我就明白她已经知道了。
那一刻,我几乎有点相信她能够预知未来,像人们传说的一样。
她非常温和地问:“有什么事吗?我亲爱的哥哥。”
我一向觉得女人们的哭泣和歇斯底里很可怕,现在才知道,她们平静的时候更可怕。
我们就这么静默了一会儿,我想要找句话来打破这静默,却想不到一句得体的话,最后还是她对我微微一笑,那样子倒像是我需要她的安慰似的,她说:“晚些时候我要去父亲的宫殿,我们在那里见面好吗?”
她的镇静和安详感染了我,使我能够堂然自若地把她揽进怀里,亲切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和脸颊——就像她小的时候我常做的那样,那时候的卡珊德拉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她几乎是谦卑地接受了我的好意,又向我道谢,还问到我胳膊上的伤,说了很多亲切和安慰的话,语气教我莫名其妙的非常感动。
她这种少有的镇静和亲切——至少我不记得见到过,一直持续到晚宴的时候。父亲一看见她就赶紧抱进怀里,她一向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欧迪墨琉斯和她的婚约也是他做的主,所以父亲一提到欧迪墨琉斯,就忍不住老泪纵横。王宫里其他的人看到国王这样悲伤,即使自己未必真的难过,也无不悲从中来。
卡珊德拉安慰父亲,说了很多很动听的话。她原本就是个很会说话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能用自己的话随便左右大人的情绪。现在我好像看到当年那个卡珊德拉又回来了,而且变得更动人。她提到欧迪墨琉斯,还有很多死去的兄弟和朋友,那口气好像我们大家都渡过了冥河,正在另一个世界里欢聚;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十年的战争只是一场幻影噩梦,种种这类的话,我实在难以一一重复,甚至事后回想都不大记得起来。
但当时大家都被她的话惊呆了,听得惶然不知所措,既难过又感动,有些女人们甚至都流出了眼泪。更叫我惊讶的是,卡珊德拉与帕里斯和好了,她一向最痛恨这个兄弟,曾经几次想致他于死地。可是现在她却朝他走过去,带着那么一种温柔诚恳的神气,帕里斯也就不假思索地拥抱了她。
她对他说:“我善良的兄弟,你没有错,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会把金苹果给阿佛洛狄忒的。追求爱情有什么错呢?我的兄弟,原谅我过去所做的那些吧。”她这几句话我们都听不明白,但显然说中了帕里斯的心事,他简直是热泪盈眶。
我们的一个兄弟赫勒诺斯说:“怎么回事?欧迪墨琉斯的死对她真的有什么意义吗?我看她一向待欧迪墨琉斯只不过如一条狗。”
赫勒诺斯敌视卡珊德拉,他们都是阿波罗的祭司,但是阿波罗爱卡珊德拉而不爱他。我则痛恨赫勒诺斯,因为他又懦弱又放纵,更因为他对海伦也有非分之想,所以我冷笑着说:“赫勒诺斯,我看是卡珊德拉待你如一条狗还差不多。”
当年他和卡珊德拉同时成为阿波罗的祭司,他们争夺对神殿、神像、祭坛和其他祭司的控制权,最后按照阿波罗的神谕,卡珊德拉成为他的大祭司,她可以任意指使赫勒诺斯和其他祭司。
我想她没有浪费这样的权利,听了我的话,赫勒诺斯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他说:“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得伊福玻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转的念头吗?当我和卡珊德拉都预言海伦必将带来战争的时候,你却联合其他兄弟力主把她留下来。我知道你心里是渴望一场战争的,因为只有在战争中赫克托尔和帕里斯才有可能横死,这样一来,特洛伊和海伦都是你的了!”
他的话让我怒火中烧,尽管我一向是一个善于克制自己的人,我说:“我参加每一场战争!我杀死了无数希腊人!每一次出城前我都不知道能否活着回来!你怎么敢这样侮辱我?谁都知道你是个荒唐无耻的下流胚!这就是阿波罗唾弃你的原因。”
赫勒诺斯跳了起来,浑身发抖,一只手指着我,我也撑着桌子站起来,整个人向他压过去。这时,卡珊德拉轻快地走过来,轻轻握住赫勒诺斯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同时发出一阵温暖的笑声,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赫勒诺斯有些尴尬地任她握着自己的手,我审时度势,立刻好整以暇地坐回去,摆出一个老大哥的慈祥微笑。我知道父亲正看着我们——父亲喜欢看见儿女们和睦相处,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卡珊德拉默默地放开赫勒诺斯的手,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好像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这一下眼神至少是暂时地把他给征服了。我看在眼里,不觉有些吃惊,卡珊德拉完全知道怎么控制旁人,如果她是男孩子,也许是比赫克托尔还有威胁的王位竞争者……
我正这么想着,人群忽然的骚动起来,是海伦,已经过了十年,她出现的地方仍然会有骚动。我看着她,看到她的时候,我就什么也不能想了,我的心在抽搐,神啊,如果让我得到这个女人,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微微用了些力气,仿佛表示“我理解”,又是卡珊德拉,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如你所愿,我亲爱的哥哥,你会得到她的。”
那一刻,为了这句话,我愿意跪下来吻她的脚。
但等我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寒意就从脚底爬了上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帕里斯会死。
就在刚才,她还在拥抱帕里斯,用最温柔的态度宽慰他。转眼之间,她又来安慰我,告诉我帕里斯会死,我会得到他的妻子海伦!
虽然我不止一次在暗中祈祷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听到它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只觉得无比气愤。
卡珊德拉微微一笑,那微笑我无法形容,仿佛连我的恐惧和愤怒和她也完全能够了解似的。我看着她,我的手和膝盖在桌子下发抖,她疯了,卡珊德拉,她完全疯了,她竟然以为自己是一个神。
赫勒诺斯
普里阿摩斯之子,最高明的鸟卜师
赫勒诺斯懂得神明们的计划,他说:
“普里阿摩斯的儿子,你聪明如宙斯,
现在听我的话,我是你的兄弟,
你的死期还未到,不会遇到不幸,
因为我能够听见永生的神明的声音。”
——《伊利亚特》
时间和生命自手指间和耳旁流逝,我可以听见它们冷漠的悉索,感觉到它们柔软的质地,仿佛女神雪白的衣角,冥河平静无波的水流,或者阿波罗百无聊赖时射出的金箭,光华灿烂,然而没有任何目的,从虚空到虚空。
生命中最大的不幸在于,意识到——过迟或过早的——自己终将一事无成。
我走进阿波罗的神庙,匍匐在神像的阴影里,并非出于虔诚,而是为了寻找和感受当年的自己,那个骄傲的、执着的、盲目偏激的小孩,他一直相信自己是阿波罗所选中的人,一直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神的声音,那么宏伟,仿佛汹涌的风穿越雄壮的峡谷,仿佛青铜巨剑敲击着更巨大的盾牌,在青铜的大殿里引起的回音;又是那么温柔,仿佛女人虔诚的手抚摸神像的双脚,仿佛死去的爱人又殷勤又凄凉的祝福……可是现在他已经意识到,这声音也许只是他的幻觉。
我匍匐在神像的阴影里,为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孩子而热泪盈眶,他惨淡无欢,阴郁刻苦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失去的、或者说放弃的欢乐与恋情,从来没有得到的神的宠爱与感召,长久的坚持,无望的努力,自欺欺人,甚至像特尔斐神殿里那些疯狂的女祭司一样,借助有毒的植物,向极度的痛苦与战栗中寻找与神交流的可能……然而一切都辜负了他,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体会到,只有漫长的被虚掷空抛的岁月,把自己隔离在一切现实生活之外,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没有爱,没有恐惧,只有空虚,巨大的,金黄色的空虚。
正如神像被火光照亮的脸,我曾经觉得那么美的脸,又坚强又温柔,带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淡淡的光芒。可是此刻我却觉得他和我一样阴郁无欢,一样无精打采。阿波罗的神光不属于特洛伊,他们把他放在神殿里,关在大理石的牢笼里,用东方来的香料熏他,用华丽得几乎恶心的丝织物向他献祭,日神的精神被玷污了,他本来是何等强壮、何等灿烂,何等肆无忌惮的神祗啊。
我曾经问过他,无限热烈,无限痛苦,用穿着白衣站在祭台上引颈就戮的牺牲者才有的、又悲壮又虔诚的心情,如果他肯给我答案我愿意就此死去。为何你不爱我?我问他,为何你没有选中我,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坚持和沮丧难道毫无意义?难道我没有资格做你的祭司?没有资格聆听你的声音?没有资格成为被你的荣光照耀的先知?
可是我已经不再问了,所有的人都知道,特洛伊的阿波罗爱的不是我。即使我再问一千次也是徒然,即使我忍受再多的痛苦,再大的空虚,再漫长而凄凉的等待也是徒然,即使我服用再多的药物,再仔细地观察蛇和鸟的动作,整夜注视星空,成天匍匐在神像下也是徒然。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爱卡珊德拉而不爱我。
可是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美丽和性的诱惑就能够得到神的恩宠?那么我付出的那些和忍耐的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卡珊德拉从来就不是一个有灵性的人,她美丽却放荡,迷人却自私,她对所有的人买弄风情,对尘世间一切欢乐和诱惑从来不加拒绝……她从来没有渴望过神的恩宠与荣光,她从来没有准备好要迎接神的爱与赏赐,一个浅薄的、虚荣的、放纵无知的灵魂,忽然被神的意志灌满,她不疯狂才怪!她不知道如何传达神的旨意,她不知道如何引领人的心灵,她不知道如何控制人群中暗潮汹涌的情绪和欲望,她不懂得同样的意思有一千零一种说法,她纵然能够听到神的声音,却不知道怎样把它翻译成人间的语言。阿波罗,阿波罗,你选择了一个多么拙劣的代言人,你那被情欲和冲动支配的心灵和头脑,毁了你爱的人,也毁了特洛伊。
如果我能够看到她看见的前景,如果我能够相信她真的是你所选中的人,相信她说出的都是你眼中的情景,我的一生会怎样不同,我们每个人的命运会怎样不同啊。你选择了她,毁掉了她,毁掉了我们每个人,毁掉了特洛伊!现在我不得不相信你不属于这里,我们盛大的祭奠,我们华丽奢靡的祭物,我们毫无怜悯毫不吝惜的盛大的杀戮和献祭,对你没有任何意义;我漫长刻苦的努力和等待,痛苦的割舍和追寻,对你也没有任何意义。
离开阿波罗的神庙,我曾经到过特洛伊最阴暗的角落,那里聚集的人来自世界各地,他们带来各种各样的神。我让一群头发卷曲,肤色黝黑,戴着巨大的黄铜耳环的腓尼基人带我去看他们的神,他们把我带进一个破败的花园。人们把远处海岸上的黄沙运来铺在花园里,种着几棵瘦弱的棕榈树,树下有他们的神,巨大的乌木雕成的肥胖的厚嘴唇的神,戴着黄金的项圈和臂环,镶着翠绿的羽毛,脸上带着那些热带的国王们常有的,纵欲和贪婪的神色,我摇摇头走开了。
我跟在一群埃及来的人身后,他们把孔雀石磨碎后调和成的颜色涂在眼圈上,手臂上和脖子上戴着华丽的项圈。他们的神姿态庄严而僵硬,千万年来一成不变,头部被雕成动物的样子,有的像鹰、有的像狼,有的像狮子,有的像猫,我不知道他们的国度里有没有人与神恋爱的故事,那些虔诚的少女是如何献身于这样的神明,我无法对着野兽的脸孔生出景仰之情,于是摇摇头走开了。
在小巷的深处还住着印度人,他们吹响无声的笛子,蛇就从坛子里探出头来。他们的神藏在厚厚的烟雾后面,男神强壮英俊,女神婀娜妩媚,以奇异的姿态纠缠在一起,仿佛沉浸在某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欢乐中,我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很久,最后还是走开了。
我也曾经和被俘的阿开奥斯人交谈,我原以为他们才是奥林匹斯山上众神真正的宠儿,可是他们的轻率和放肆让我惊骇。我提到那些屠龙的的英雄,他们说也许他把蜥蜴当成了龙;我提到那些有神的血统的国王,他们说也许是强盗和牧童爱上了他们的母亲。如果我们是没有得到神的宠爱的人群,他们与我们没有两样。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人们是怎样用自己的无知和欲念,贪婪和愚蠢曲解神的意志,磨灭神的光芒啊。
我开始疑惑,即使阿波罗选择的是我,即使我能够拥有和卡珊德拉一样非凡的预言能力,我们的命运是否真的会有什么不同。
我也曾经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植物和药物,它们都被说成是通往神明的国度的钥匙。有一种是淡绿色的液体,散发着暗哑的芬芳,我在父亲的宫殿中那壁画装饰的长廊里服用它,之后壁画上的男男女女都走到我的身边来,他们的脸孔邪恶而美丽,笑声淫荡而妩媚。当我清醒过来,我捂着脸离开了那条长廊,不敢看墙上那些在我的幻觉中以另一种模样出现的美丽的身体。
有时是一种黝黑的干涩的叶子,和着特制的白色的粉末一起咀嚼,之后我张开双臂,觉得那里有巨大的羽翼,洁白而华丽。我向远方未知的国度飞翔,我听到了塞壬的歌声,看到了独眼巨人的海岛,长着鱼尾的海的女儿在阳光下向我招手,她们的长发和眼皮上有盐粒和珍珠在闪烁。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特洛伊城墙下的污水里,一条流浪的狗在舔我的耳朵。
还有一种褐色的石块,有淡淡的腥甜的味道,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渗透了人血。我把它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黑色的血从我嘴里涌出来,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听见自己惨叫的声音,但在最初瞬间我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那么惨痛,那么嘶哑,然后我才感觉到痛苦,难以想象的巨大的痛苦,像一朵锃亮的鲜红的血淋淋的花,在我的身体里开放,一直开到破碎和凋零的尽头……醒来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床上全是血迹……
我又曾经向欲望的怀抱中沉溺,那是一个无边的海洋,迦太基的女儿们把脚底涂成鲜红色,她们能够踩着火焰跳舞;叙利亚的女儿们在肚脐上画一朵金色的花,她们跳起舞来的时候,这朵花就好像在风中摇摇欲坠,但始终不落;苏美尔的女儿们戴着面纱,克里特的女儿们裸露着乳房,阿加宗拜的女儿们一丝不挂……这一切之中最美丽的是海伦,她的容貌里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暖感人的魔力,甜蜜而沧桑,还带着一点脆弱,一点天真和茫然,仿佛她名满希腊的少女时代淡淡的投影;她的声音轻柔而忧郁,似乎总有点歉疚,让人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还有她的眼睛,郁郁的紫色的眼睛,当她凝视着你的时候,似乎伸出一双无形的手,一径伸进你的心底,冰凉的、柔滑的,如梦如幻的手啊,我曾整夜整夜把它们捧在嘴边,抱在怀里,按在心上,当我终于把海伦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我的神为何会把全部宠爱和天赋都给了一个女人。
特洛伊的阿波罗有最睿智的祭司侍奉:卡尔卡斯、拉奥孔和忒阿诺,他们的名字即使在特尔斐的神殿里,也是被肃然起敬地提到,而他们都认为我的天赋,我未来的能力和成就更在他们之上。可是我们的神却把无上的荣耀给了一个女人,卡珊德拉凌驾于我们所有人之上,她是阿波罗的大祭司。
每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就不能不想起种种有关她与阿波罗之间漫长而暧昧的纠缠的传言,我也不得不相信她是阿波罗所爱的女人:她蜜一样的肌肤隐隐闪光,只有最亲密最温柔的阳光的爱抚,才能造就如此美丽的颜色与光泽;她黝黑的眼睛里糅着黄金的碎屑,却又常常显得黯淡无光,那是直视过神明不朽的面容的人才有的眼睛;她离群索居,她精神失常,她毫无建树却得到一般民众不可解释的隐秘的爱戴和崇拜,这都是得到了神的宠幸的女子的特征。
我看着她,不可解的阴郁的忿怒始终在我的心底和手掌中燃烧,我想要知道他光华灿烂的手指是如何掠过她的头发,他品尝天国美酒的双唇是如何亲吻她的嘴唇,他驾驶过太阳之车的手臂是怎样拥抱她,他永生的胸膛是怎样承受她的气息和心跳……她的肌肤上是否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的身体深处是否还记得他带来的震颤和悸动,她丝绒一样的眼睛里的倦怠,晶莹柔润的嘴唇上的憔悴是否都是因为他的拥抱和亲吻,占有和蹂躏……而这样的念头又让我感到沮丧,难道我永远不能摆脱这种晦暗而强烈的情绪?难道这耽于情欲的盲目偏狭的神和他的姘妇将永远在我心里引起欲望、妒忌、愤恨和失落?我曾经为此虚度了多么漫长的岁月,忍受了多少寂寞和痛苦,经历了多么可怕的堕落和放纵,以至于我知道,我将永远、永远无法真正摆脱他们的影响,只有死亡才能最终将他们磨灭。
那么就让它在那里吧,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会不停地回想起所有这一切,其中的盲目与不幸,软弱与坚持,在自身的欲望面前,在注定的命运之下,人与神是何等的相似,何等的可悲。
而这是我最后一次走进阿波罗的神殿,最后一次匍匐在神像的阴影下。
卡珊德拉
克里泰涅丝特拉,迈锡尼的王后,
看见卡珊德拉——特洛伊的公主,暗暗吃惊。
她知道她通晓预言之术,因为阿波罗爱她,
然而她不服从他的爱,所以她的话无人相信。
于是克里泰涅丝特拉砍死了卡珊德拉,
在王宫的大厅,
阿伽门农听到了她临死前的悲鸣。
——《奥德修纪》
赫勒诺斯离开了特洛伊,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有我为他送行。
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有些吃惊,又有些愤怒,可是我不在意。我久久地拥抱他,亲吻他的脸颊和嘴唇,无限依恋地抚摩他的头发,他的肩膀,就像他小的时候我常做的那样,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候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他注定是我们之中最后离开人世的一个,而那将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他将听到我们所有人的死亡,所有人不幸的命运,在海的另一边,在陌生的星空下,陌生的人群里。每一个噩耗都是一个苦杯,他将一次又一次地饮下去,直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遥远的国度,在漫长凄凉的旅程中。
我看着他,无限依恋,无限痛惜,在我眼里,他苍白俊美的脸已经布满了风尘与皱纹,他燃烧着热情的黑眼睛渐渐地冷却和浑浊,他漆黑的鬈发里出现了灰白色的斑点,他线条优美的嘴唇刻上了痛苦和衰老的痕迹,他挺拔的身体佝偻了,他骄傲的神情磨毁了,他无所畏惧的态度被深深的敬畏和谦卑所取代……然而这是他选择的生命,我无能为力。
我无法告诉他还要多久,他才能够摆脱那阴郁骚动的念头;要走得多远,他才能最终走出这座神殿的阴影;要目睹多少苦难,他才会垂下他高傲的头,流尽滚烫的眼泪;要经历多少坎坷和创伤,他才会真正懂得生命的残酷和痛苦的本相,以及活着与死去的意义……我无法告诉他,我无法告诉他啊。
我知道,所有这些我都知道,因为所有这些我都经历过,感同身受地经历过。同样可怕的迷惘与彷徨也曾笼罩在我心头,同样软弱卑微的请求也曾出自我口中,我的头已经垂下了,我的眼泪已经流尽了,我的骄傲已经被磨毁了。我看着他,就好像看着往昔的自己,而他看着我,并不知道那就是他未来的样子,他听着我的声音,并不知道那是多年以后的自己在对他诉说。
多年以后,他漫长的流浪结束之后,特洛伊已经化作废墟,我们都已经成为亡魂,发生在这里一切,战争与屠杀,爱情与阴谋,希望和绝望,疯狂和荣耀,都在时间的洪流中消去了锐利的锋刃,转而在行吟诗人的竖琴上焕发出全新的光芒……赫勒诺斯会回到这里,此时此刻,我拥抱他,亲吻他的地方,我仿佛看见他在月桂树下哭泣,听到他喃喃地呼唤我的名字,而我知道此刻我对他说的字字句句都会再次浮现出来,获得崭新的意义,生存的意义,痛苦的意义,灾难的意义,死亡和毁灭的意义,我们将再次相遇,隔着生与死,隔着沧桑岁月……
“赫勒诺斯,我亲爱的兄弟,听着我的话,记住我的话,我是你的姐妹。这不是在我对你说,这是另一重意志借着我的声音传达的旨意,你要坚持下去,我们每个人都要坚持下去,经历再多的痛苦和不幸也要坚持下去,面对必然毁灭的结局也要坚持下去,只有坚持下去,所有这一切才有意义。”
“可是我累了,卡珊德拉,”他回答,“我只想在这片废墟上睡去,用往日的幻境来催眠我的心灵,再没有痛苦,再没有怀疑,只有和平与宁静……”
“可是你在世上寻找的不是和平与宁静,而是生命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卡珊德拉,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我失去了梦想与正常的人生,我失去了亲人与爱人,我失去了国家,我失去了神明……而我的失去只是这广大的世界中万千不幸的极小的部分,所有的生命都是漫长的痛苦与迷茫,被摧残和被毁灭。我看到饥饿在的伊塔卡的村庄里爬行,他的额头上渗出灰白色的冷汗,嘴里发出腐臭的气味;瘟疫在阿提卡的城市里盘旋,她的翅膀上飘下黑色的燃烧的羽毛;阴谋在迈锡尼的宫殿里飘荡,她在孩子和老人的血泊中照出自己的脸,发出得意的轻笑;贫穷在科林斯的小巷子里横冲直撞,他扇人们的耳光,把他们的脸变得狰狞而愁苦……我听说了父亲的头颅怎样被砍下来,挑在长矛的尖端,血从他雪白的头发和胡须上滴落;母亲如何像一条狗一样被锁在笼子里,让那些粗野的希腊士兵都来看特洛伊过去的王后;我的姐妹和我兄弟的妻子们被轮奸至死,她们的孩子被倒提着扔进火堆……我还可以看得更远,我看到无边无尽的岁月里,熔化的铁流一次次冲刷着美丽的平原,无辜的人永远在黑暗的监狱里号叫悲鸣,没有一点回音;山一样的尸体被扔进熔炉,人们在灰烬里寻找黄金;孩子们在残破的街道上奔跑,由于饥饿和恐惧而向天哭喊,他们父母的残骸被丢弃在一旁,空洞的眼睛看着天空;一些人被钉上十字形的木架,因为他们心中充满爱;一些人被捆在燃烧的柴堆上,因为他们坚强而无畏;一些人被挖去了眼睛,因为他们看得更高更远;一些人被割去了舌头,因为他们的声音优美动听……卡珊德拉,卡珊德拉,告诉我,这一切有什么意义?这一切有什么值得我们坚持下去,值得我们为之活这一世?”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是神所爱的女人吗?你不是能够洞悉过去未来的一切吗?不是你让我去看清这个世界,不是你让我去听大地上最细小最无助的声音吗?如果你不能改变这些,如果我不能改变这些,如果神不能改变这些,那么我们的痛苦和悲伤有什么意义,我们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生命是一个大的火炉,我们就是一滴清凉的水;人生是无尽的苦难的历程,我们就是一粒安慰的阳光。我们能扑灭那冲天的烈焰吗?我们不能,我们能照亮那黑暗的路吗?我们不能。可是只要活着,我们就要坚持下去,像水一样纯洁,即使周围是狰狞的火焰,像阳光一样灿烂,即使周围是无边的黑暗。”
“我不行了,卡珊德拉,我已经老了,我已经绝望了,我的肩膀已经没有力气,我的牙齿都离开了牙床,我的灵魂已经委靡不振,我已经被摧毁了。”
“不,你不会被摧毁,因为你不是一个人,你属于一个永生的行列,所有和你一样迷惘过痛苦过的人,和你一样看到过生命的苦难,感受到生命的苦难,仍然坚持着的人,我们都属于这个神圣的队伍,我们的命运都曾经被无情的风暴拨弄,灵魂都曾经在肉体和精神的折磨中受苦,我们都曾经目睹过最惨烈的悲剧,眼睛因此变瞎,耳朵因此变聋,心灵为之破碎,生命为之毁灭。可是还有更多的眼睛替我们看着,更多的耳朵替我们听着,更多的心灵来支持我们,更多的生命来修补我们。我已经失败了,你也不会战胜,但我们都属于一个永不屈服的群体,即使我们疯狂也会清醒,即使我们沉沦也会飞升,即使我们死去也会复活,即使我们被毁灭,我们最终也会战胜。”
“卡珊德拉,卡珊德拉,但愿我有你这样的勇气。”
“你有的,只要你把它拾起来。”
“但愿我有你这样的热情。”
“你有的,只要你把它再次点燃。”
“但愿我有你这样的信心和忍耐。”
“你有的,只要你永不将之放弃。”
“卡珊德拉,卡珊德拉,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苍茫的风吹过茂密的月桂林,化作芬芳馥郁的低语,最后的光照在神庙的废墟上,犹如迟来的,却是无限庄严辉煌的恩宠……过了一会儿,所有这些都消失了,无边的夜色笼罩着一切,特洛伊一片沉寂。我久久地凝视着它,心中一片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思想,只有无声无息的漫长而深远的平静。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自何时开始,又将怎样结束,我只是静静地沉浸其中,直到黎明的第一线微光,轻轻洒落下来,那是我的神祗的第一声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