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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笔记簿
作品:演绎剧场
劳拉·莫恩的爱与死之歌
2022-09-15

劳拉的故事,该从哪里开始讲述她呢?

从她和她的好朋友奥黛丽开始好吗?两个小姑娘,劳拉和奥黛丽,一起去采夏日里的紫罗兰。她们长大了,奥黛丽嫁给了罗比。罗比有一个好朋友,奥黛丽对劳拉说:“嗨,亲爱的,我们把影子介绍给你吧。”

或者我们应该从劳拉第一次见到“影子”的时候开始好吗,影子对劳拉一见钟情,因为她美丽的栗色长发;因为她迷人的湛蓝的眼睛;因为她点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酒,并坚持要他也尝一口(她喜欢和人分享心爱的食物);还因为她开心的笑容。为那天晚上劳拉吻了影子,她的吻里带着草莓台克利酒的甜味,从此他再也不想吻别的女人。

然后他们结婚了,简单的小小的婚礼,她穿着雪白的婚纱走向他,轻盈地像一片小小的羽毛……

再或者从影子是怎样获得那个昵称开始,属于他们的秘密的昵称——“狗狗”。刚结婚的时候,劳拉想要养一只小狗,但房东不准。“嘿,别伤心,宝贝,”影子对她说:“就让我当你的小狗吧。你想我怎么做?咬你的拖鞋?在厨房的地板上撒尿?舔你的鼻子?我看没有什么小狗能做而我做不到的事情。”然后他抱起她,开始舔她的鼻子,她痒痒得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尖叫……从此她就把他叫作“狗狗”。

但是她的“狗狗”进了监狱,因为他想给她更好的生活。三年的时间,他们没有见面,但仍然彼此相爱,几乎每周通一次电话,直到他即将出狱之前。

“宝贝,我爱你。”

“我也爱你,狗狗。”

“我觉得不对劲,亲爱的,也许是天气的原因。”

“家里天气不错,树叶还没掉光,也许你回来的时候还能看见树叶。”

“还有五天。”

“还有一百二十个小时,我今晚去见罗比,我们计划给你一个惊喜派对。”

“派对?”

“当然,你得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儿,行吗?”

“我什么都没听见。”

“真是我的好老公。”影子听得出她在微笑,他在监狱里三年了,但还是能够让她开心微笑。

“我爱你,宝贝。”

“我也爱你,狗狗。”

但是等了三年的影子没有见到他的劳拉,劳拉死了,深夜十二点的车祸,她和罗比在一起,两个人都死了。

她死了,影子觉得整个世界在他面前结束了……

但是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我想从葬礼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很多好的故事都是从葬礼开始的,葬礼,以及葬礼之后的事情。


葬礼

她的棺材是奶油色的,周围环绕着鲜花,猩红、雪白、淡黄,还有紫色的花朵。影子向前走了一步,可以看见劳拉的尸体了,可是他又站住了,不想再往前走,可又不能转身。

有人——也许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请他在纪念册上签名,他写下名字,又签上日期,最后缓缓地写下“狗狗”。他看着那具棺材,奶油色,里面躺着的是她的尸体,而不是她本人。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走进来,犹豫了一下,她穿着昂贵的黑色套装,是寡妇的丧服。影子和她很熟,她就是奥黛丽,是罗比的妻子,劳拉最好的朋友。

她捧着一束小小的紫罗兰,走到棺材旁,影子跟在她身后。他看见了劳拉的脸,紧闭的眼睛,长长的栗色秀发铺在一旁。这是他的劳拉,又不是,她睡着的样子应该是很安详的,但现在她却姿势紧张。

奥黛丽把紫罗兰放在她胸前,然后对着她的脸重重地啐了一口。

唾沫落劳拉她脸上,滑落到耳朵旁。

影子追上了奥黛丽:“见鬼!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黑暗的走廊里停下来:“你是说紫罗兰?那是她最喜欢的花儿,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去采紫罗兰。”

“不是紫罗兰。”

“哦,那个啊,我还以为人人都会明白呢。”

“我不明白,奥黛丽。”

“没有人告诉你吗?影子。”她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感情,“你的妻子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我丈夫的那玩意。”

影子转身走回了殡仪馆。

下葬的时候奥黛丽也来了,站在人群外面,简短的仪式一结束,棺材就被放进冰冷的墓穴,人群也就散开回家了。

影子没有离开,他凝视着那个墓穴,头顶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像镜面一样平滑,雪花无声地飘落,仿佛鬼影。他还有些话想对劳拉说,所以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想起来究竟要说什么。天色开始暗了,他的脚开始麻木,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取暖,手指碰到一枚金币。

回家的路上,他与一个和神同名的人角力,赢来了这枚金币。

他突然走到墓穴前,棺材上盖着几铲泥土,他把金币丢进墓穴与劳拉作伴,又盖上更多的泥土,同时轻轻地说:“这个送给你。”

然后,他用更轻的声音说:“晚安,劳拉。”

奥黛丽的车停在他身边:“想搭车吗?”

“不,不想坐你的车。”

影子继续往前走,奥黛丽慢慢地开着车,跟着他。

“我还以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说,“我们每天都会聊天,只要罗比和我吵架,她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们会去酒吧喝上一杯,一起骂男人都是人渣,可与此同时,她却背着我和我丈夫偷情。”

“请走开,奥黛丽。”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绝对有理由那样对待她。”

他什么都没有说。

“喂!”她叫起来,“喂!我在和你说话呢!”

影子转身看着她:“你想让我说你做对了吗?你对劳拉的尸体吐唾沫。你想让我说你那么做没有伤害我吗?或者,你说的这些会让我不再思念她,甚至恨她?永远不会,奥黛丽。”

她开车走了。

就是那一天,影子用三杯蜜酒的代价,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叫作“星期三”的人。他是北欧神话里的众神之父,雷霆与战争,智慧与绞架之神。而现在,他只是一个老人,尽管精神奕奕,仍然衰老无力,依靠欺骗度日,却梦想着一场战争,已经被遗忘的诸神与新的神明之间的战争,过去与未来、历史与希望的战争,恢复昔日众神的荣光,或是把一切彻底结束。

可是这些和影子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一个刚刚失去了最爱的女人的人,第二次失去,一次是从这个世界上,一次是从自己的心里。

而那天夜里,劳拉又回到了他的身旁。

黑暗中影子认出了她的身影,那是无论混在多少人中他都能一眼认出的身影。她穿着下葬时的蓝色套装,声音很低,却是他熟悉的语调:“我猜,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坐在床边,影子坐到椅子上:“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我,”她说,“我很冷,狗狗。”

“你已经死了,宝贝。”

“是的,我已经死了,”她拍拍床边,“过来坐在我身边。”

“不必了。”影子说,一边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我觉得我还是坐在这里比较好。我们之间还有些事情没有搞清楚呢。”

“比如我已经死了的事?”

“也许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还有你和罗比的事。”

“哦,”她轻声说,“那件事啊。”

影子可以闻到泥土、鲜花和防腐剂的味道。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纠正自己的叫法,也许应该叫已故的妻子——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凝视着他。

“狗狗,”她说,“能不能来根香烟。”

影子把烟和火柴递给她,她的手指冰凉,当她点火的时候,他看见她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土。

劳拉吸了一口烟,感伤地说:“我感觉不到烟的味道,看来抽烟不管用。”

“我很难过。”他说。

“我也是。”

她用力抽烟,烟头的火光亮起来的时候,他看清了她的脸。烟雾环绕着,光影黯淡,她的脸显得非常漂亮。

“你关在牢里,”她说,“我需要一个可以聊天的人,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那时候我心里非常不好受。”

“我很抱歉。”

“我们两个约在一起喝咖啡,谈论你出狱之后我们会做些什么,再看见你该有多好。你知道,他真的很喜欢你。后来奥黛丽去探望她的姐姐,离开一周。这个,嗯,发生在你离开一年,不,十三个月之后。”她的声音平平淡淡,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小卵石,无声无息地落向无底的深渊,“罗比来看我,然后我们都喝醉了。我们在卧室的地板上做爱,感觉好极了。”

“这部分我就用不着听了。”

“什么?哦,我很抱歉。死了之后,你很难对事物做出正确的选择。你知道,发生的所有的事就像在同一张胶片上,什么都无所谓了。”

“对我来说有所谓。”

“是的,我理解。我们两个开始私通。当然,我们并不用这个词来称呼我们之间的关系。接下来的两年里一直保持这种关系。”

“你准备离开我,和他在一起吗?”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你是我最亲爱的,是我的狗狗。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等待了三年,等你回来。我爱你。”

他控制住自己脱口说出“我爱你”的冲动。他不会再说出那三个字了,永远不会了。“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罗比和我出去商量给你开派对的事。生活马上就要好起来了,我告诉他,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结束了。既然你回来了,这种关系就应该结束。”

“唔,谢谢你,宝贝。”

“没什么,亲爱的。”一抹幽灵般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当时,我们的感情都很冲动,很愚蠢。我喝醉了,他没醉。所以他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宣布说我要给他来一个告别纪念,最后一次和他做爱,然后我就拉开了他裤子的拉链。”

“大错误。”

“我知道,我的肩膀碰到了变速杆,罗比想把我推开重新挂档,我们的车偏离了车道,然后是一声巨响。我都记得,当时我很冷静,一点也不害怕,然后我死了。”

有一股烧胶塑料的味道。影子忽然意识到是香烟已经烧到过滤嘴了,但劳拉显然还没有注意到。

“你来这里做什么,劳拉。”

“一个妻子就不应该来看看她的丈夫吗?”

“你已经死了,今天下午我还参加了你的葬礼。”

“你说得对。”她的眼神恍惚起来。影子走到她身边,取下烟头,丢到窗外。

她的眼睛搜寻着他的目光:“我对生命的了解并不比生前更多,虽然我知道了很多事。但我无法对你说。”

“通常情况下,人死了之后都呆在坟墓里。”

“真的吗?过去我也这么想,现在却不敢肯定了。”她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在旅馆广告牌的灯光映射下,她的脸和过去一样美,那是他为之进监狱的女人的脸。

影子的胸腔里一阵剧痛,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握紧、挤压,“劳拉……”

她没有看他:“你卷进了某种可怕的事情,影子,如果没有人守护你,不知道会怎样。我会守护你的。还有,谢谢你给我的礼物。”

“什么礼物?”

她掏出一枚金币,上面还带着坟墓里黑色的泥土,“我会用项链把它穿起来的,你待我真的太好了。”

“不必客气。”

她转身看着他,眼睛仿佛在凝视着他,又仿佛没有停留在他身上:“好了,我得走了。我还是走了比较好。”她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影子肩上,踮起脚尖和他吻别,一如往日。

他不大情愿地弯下腰吻她的脸颊,但她把嘴唇凑了过来,她的呼吸里带着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

劳拉的舌头冰冷、干涩,带着香烟和胆汁的味道。他略微有些挣扎。

“我爱你。”她简单地说,“我会守护你的。”

影子回到床边坐下,空气里还残留着香烟和防腐剂的味道。他想要哀悼劳拉,这样做比被她骚扰更合适。她离开之后,他才承认刚才有点被她吓到了,而现在,现在是哀悼她的时候了。

他关上灯,躺在床上,想着他被关进监狱之前劳拉的样子。他回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们那么年轻、快乐,有点傻气,总是牵着对方的手。

从影子上次流泪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如何流泪。连他的妈妈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流泪。

但是现在,他却在流泪,伤心地抽泣着,痛苦得几乎在痉挛。从他不再是小孩子之后,这还是第一次。

他哭泣着睡着了。

第二天,他和他的雇主——大神奥丁去拜访天空与光明女神,她们是古斯拉夫人的女神:启明之星、夜之星和午夜之星,共同守护着大熊星座。第一次,影子对一个陌生的女人说起劳拉,夜间之星波鲁诺什娜亚。深夜的时候,她出现在他的床前,他以为她是劳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但又似乎非说不可,他说到了她的死,她的葬礼,葬礼之后,她来看望他了,她说他要守护着他。

“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波鲁诺什娜亚问道。

“没有。”

“你应该问问她。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我们真相。”


渴望

她曾经许诺过要守护他,她做到了。

全新的神明——铁路之神、城市之神、网络之神、媒体之神……与已经衰朽的旧日的神明争夺世界,据说有一个叫作“影子”的男人,他是战争的关键之所在。新的神明抓住了他,拷打他,把他关了起来。他很冷,全身是伤,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出来,在黑暗和痛楚中,在不知由什么构成的监狱里,他终于进入梦乡,渐渐地不觉得冷了。

迷迷糊糊中,他只希望那些人不要再叫醒他,殴打他,冲着他的脸大喊大叫。然后他觉得他们真的远去了,不再这么做了,他隐约地听到有人在呼喊,却听不清那是谁,在向谁呼唤。也许他是在做梦,而睡梦中,新的伤口出现在他身上。

有人在摇晃他的肩膀。他想要告诉他们不要再吵醒他,让他继续睡下去,但是却发不出声音。

“狗狗,”是劳拉在说话,“你必须醒了。快点起来,亲爱的。”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好像他刚刚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到了监狱、囚犯、葬礼和众神,而现在劳拉叫他起床,告诉他上班的时间到了,也许在上班之前他还有时间来杯咖啡,来个热吻,或者不止是热吻。

他搂住了她。

她的肌肤冷得像冰,还有一些粘稠的东西。

影子睁开眼睛。

“这些血是哪儿来的?”

“别人的血,不是我的,”她回答,“我的身体里装满了甲醛,还混合着甘油和羊毛脂。”

“别人是谁?” 

“看守们。”她说,“没事儿了,我杀了他们,赶紧起来,我想没有人来得及报警。穿上外套,就在外面,不然你会冻坏的。”

“你杀了他们?”

她耸耸肩,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死了之后,你会发现杀人并没有什么。我是说,消除偏见以后,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对我来说可是大事。”

“你想留在这里等早班的看守?你喜欢的话就留在这里好了,我还以为你想要离开呢。”

“他们会以为是我杀了人。”影子有点发呆。

“也许吧。可是亲爱的,穿上外套,不然你会冻僵的。”

劳拉伸出冰冷的手,握住影子的手。影子送她的那枚金币被她用一根金链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

“很漂亮。”他说。

“谢谢。”她微笑,笑容美丽动人。

“其他人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劳拉说,“我只担心你。我担心他们会伤害你,得有人守护你才行。而我说过我要守护你的,是不是?”

“是的,你在守护我。”

她伸手抚摩着他脸上的伤口:“你受伤了。”

“我没事。”他打开墙上的金属门,门外离地面还有四英尺。他跳了下去,然后抱住劳拉的腰,把她抱了下来。

像过去一样,想也没想就把她抱了下来。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露出来,低低地悬挂在夜空中,周围是一片雪地,明亮而清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他死去的妻子。

她摇摇头,似乎这个问题很可笑:“你就像黑暗中的灯,要找到你一点也不难。现在快点走吧,尽可能走得远远的。”

“可是我该去哪里呢?”他问。

她把一绺纠结的头发从眼前拨开:“公路在那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有顾忌。我会守护你的。”

“劳拉……”他迟疑了一下,“你想要什么吗?”

“你真的想知道。”

“真的,告诉我吧。”

劳拉抬起头,用一双死气沉沉的蓝色眼睛看着他:“我想重新活过来,不是现在这样半死不活。我想真正的活着,再次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流淌——温热、咸腥,真正的血液。你可能觉得很怪,觉得不可能感受到血的流动。相信我吧,等你的血液也停止流动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她揉揉眼睛,手上的血迹弄脏了她的脸,“知道吗?当个死人是很难受的。知道死人为什么只在晚上出来活动吗?狗狗。因为在黑暗中,他们更容易被看成是活人。我不要只被误认为是活人,我想真正的活过来。”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让我活过来,亲爱的,你会想出法子来的,你会。”

“我会尽力的。可是我怎样找到你呢?如果我真的找到了办法。”

但她已经离开了,树林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天边一层淡淡的灰白色,提醒他那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十二月冷冽的寒风中传来几声孤独的悲鸣,可能是睡得最晚的夜鸟,也可能是起得最早的晨鸟。

继续寻找,寻找着远去的诸神。在密西西比河畔有一座底比斯城,不是那古老的、辉煌的底比斯,而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小镇。然而遥远埃及的神明也在这里栖身。

智慧之神透特的化身朱鹭、死亡之神阿努比斯的化身胡狼,在这里开着一家小小的殡仪馆,他们的名字是艾比斯和杰奎尔。

影子和他们一起住了一段时间,还有他们养的小猫芭丝忒——是的,月亮女神芭丝忒,掌管月亮、生育与丰收。她在梦中来到影子身边,在梦中,她的肌肤细腻柔滑,而他的反应宛如少年,坚硬而疼痛。他从未吻过如此柔软的嘴唇,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如此柔软的嘴唇,而她的舌头却如沙砾一般粗糙。

——你是谁?他问。

她没有回答。她的指甲很尖,从他的皮肤上滑过,然而他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有极度的欢愉。

——你是谁?他再次问。

她琥珀色的双眼凝视着他,他想要控制住自己的知觉,仿佛飓风中的风筝想要把握自己的方向。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名字,一个人,把自己的思绪和理智拉了回来。

——我的妻子,劳拉,她会杀了你的。

——我吗?不,不会。她说,我是所有女人的朋友、姐妹、母亲、女儿,我保护着她们每一个,爱着她们爱的每一个人。

——来吧。她说,声音犹如猫咪的喉声。

结束的刹那,某一个瞬间,他深吸一口气,可以感觉到清新的气流进入身体深处,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一直屏住呼吸,很长的一段时间,三年了,自从他离开劳拉,进了监狱。

——现在休息吧。她说,柔软的嘴唇吻了吻他的眼皮,忘记一切吧。

于是他睡着了,如此深沉而甜蜜,可以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流淌。


墓园

离开了底比斯,影子来到了湖畔镇,一个安静美丽的小镇,仿佛有魔法的力量保护,远离那曾经侵入、改变、破坏或者撕裂我们生活的一切。星期三让他等在这里——我是说大神奥丁,因为这里可以保护他不被新的神明发现。影子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也许他能做的就是等待。星期三说:“你负责保护我,负责开车送我到各地,负责替我跑腿,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在紧急情况下——你还要揍那些应该挨揍的人。在我不幸死亡的时候,你负责为我守灵……”

可是更多的时候,影子只有等待。等他的捉摸不定的老板,等他的来去无踪的妻子——应该说他的亡妻。

圣诞节快要到了,天寒地冻,但影子的房间很好、很温暖。寂静中,他听到有东西折断的声音,也许是树枝,也许是冰,他知道,外面在结冰。

他想起了在底比斯的日子,那个梦里的女人。又想起了午夜之星,他念不出她的名字,古怪的斯拉夫人的名字。然后他想起了劳拉。

一想到她,他的脑中仿佛打开了一扇窗,他可以看见她,不知为什么,反正他可以看见她。

她站在她妈妈家的院子里,寒冷的夜风中,但她感觉不到寒冷,她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那房子很大,是用她爸爸的人寿保险金买的。她爸爸坐在马桶上死于心脏病。她看着房子里面,冰冷的手抚摩着玻璃,没有呼吸在玻璃上留下任何雾气。她凝视着她的母亲,还有从得克萨斯州赶回来过节的姐姐一家。劳拉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房子外的黑暗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眼泪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他关上了脑子里的窗户。但他并不担心,他知道劳拉会来的,她说过,无论他在哪里,她总能找到他。

她果然来了。那一天,影子忽然想去墓园走走,随意地溜跶着,看看那些墓碑,把雪从一个花岗石天使雕像上扫下来,然后靠在上面。

这时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沙沙作响,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一只猫。接着他闻到了香水味,香水味之下,还有东西腐烂的味道。

“请不要看我。”她在他背后说。

“你好,劳拉。”影子说。

她的声音有点犹豫,他想,甚至或许还有点恐惧。她说:“你好,狗狗。”

“我想看看你。”他说。

“你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求你了。”

她从石头天使像后面走出来,影子在阳光下仔细地凝视着她。她身上有些地方变了,有些没有,她的微笑没有变,有些小小狡猾的充满希望的微笑。但是,很明显,她现在已经非常像一个死人了。

在殡仪馆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和她在一起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但仍然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冰冷的手摸索着寻找他的手,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他很害怕——并不是害怕她,而是害怕此刻他可以如此冷静平常地对待她,有她在身边,他觉得非常舒适自在,愿意就这样永远站下去。

“我很想你。”他承认道。

“我就在这儿。”

“每到这种时候,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会特别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只是一个来自过去或梦中的幽灵,或是另外一个生命的时候,我的感觉会淡一些。”

她捏捏他的手指。

“死亡的感觉如何?”他问。

“很难,”她说,“觉得自己正在不断地死亡,越来越死。”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这个动作几乎让他心碎。他问:“想不想一起散步?”

“当然,”她对他微笑,那张死人的面孔上露出他熟悉的狡黠的微笑。

他们走出小小的墓园,手牵着手,沿着道路朝镇子的方向走去。她不再穿着下葬时那身蓝色的套装了,穿着几件毛衣,一条长裙,还有一双暗红色的长靴。影子品评了一番。

劳拉偏着脑袋,笑着:“这双靴子很棒吧。我是在芝加哥一家很棒的鞋店里找到的。”

“你怎么会从芝加哥一路赶到这里来。”

“我只是在芝加哥暂时待一段时间,狗狗,我本来往南方走。寒冷的天气让我觉得不舒服。想不到吧?你准以为我会喜欢寒冷,但我不喜欢。不喜欢寒冷和死亡有关,死了以后,寒冷对你来说就不是寒冷,而是虚无。我猜,死了之后唯一让你感到恐惧的就是虚无了。”

转弯处开来了一辆车,司机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他挥挥手。这种感觉真好,平平常常,似乎他正和妻子一起散步。

“这种感觉确实很好。”劳拉说。她似乎可以读出他脑中的想法。

“对。”

“你召唤我的时候,我紧赶慢赶才赶回来,那时候我刚到得克萨斯。”

“召唤?”

她抬头凝视着他,那枚金币在她的脖子上闪闪发光:“反正我觉得像是一种召唤,我想起了你,想起我是多么想要见到你,一种极度的渴望。我还以为是你在召唤我。”她停下来,皱起眉头,牙齿轻轻咬住蓝色的下唇,“其实不是你,对吗?”

“不是我。”

“你不想见到我?”

“不是那样。”他迟疑了一下,“看到你我受不了。”

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钻石一样的光芒。

“没有活着,”劳拉说,“一定很难受吧。”

“我正在想办法让你活过来,宝贝,我觉得我已经找到点路子了……”

“不——”她打断他的话,“我是说,我很感激你,希望你找到办法,尽管我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她摇摇头,“但我说的不是我,我说的是你。”

“我还活着,”影子说,“我没有死,你忘记了?”

“你是没有死,”她说,“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活着,我真的不知道。”

这次谈话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影子想,我们永远不应该谈这些。

“我爱你。”劳拉冷静地说,“你是我的狗狗。不过,当你死去时,你会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真相。知道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并不真的和我在一起,并没有你这个人。就连我们俩都还活着,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我知道你爱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可是有的时候,我走进房间,以为里面没有人,直到我打开灯的时候,才意识到你在房间里,一个人坐着,既没有看书也没有看电视,就那样什么也不做的一个人坐着。”

她搂住他,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拔掉她话里尖锐的刺,“罗比最好的一点,就是他是个真实的人。有时候他完全是个混蛋,或者是个白痴,还有点偷窥狂,做爱的时候喜欢在周围摆满镜子。但是他是实实在在地活着。狗狗,他有欲望,想要某种东西。可以填满他所在的空间,不是一个空洞。”她停下来,仰望着他,头微微偏向一边,“我很抱歉,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会出卖他,于是只简单地摇了摇头。

“好,”她说:“这就好。”

他们俩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走到影子停车的地方。影子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比如“我爱你”,或者“请不要离开我”,或者“我很抱歉”之类。像这种事先毫无征兆的,忽然闯进某个黑暗领域的谈话,一般都用这些话救场。但是,他说出口的却是:“我并没有死!”

“也许没有。”她说,“但你确信你还活着吗?”

“看看我。”

“这不是回答,”他死去的妻子说,“但如果你真的活着,你心里会知道的。”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我已经见过你了,所以我准备再次南下。”

“到得克萨斯?”

“只要暖和,什么地方都行。”

“我得在这里等着,等着某些事情发生。”

劳拉叹了口气,然后又露出笑容,还是那种笑容,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会揪住他的心的迷人笑容。每一次她冲他微笑,都能让他感到这仿佛是她第一次冲他微笑。

他搂住她,但她摇头拒绝,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她坐在被积雪覆盖的一张户外野餐桌边,目送他开车离去。


守灵夜

某些事情发生了,重要的事情。

星期三死了,死在新的众神手中,他们在一个被他们称为“世界先生”的神的带领下,开始对旧日的神明进行无情的杀戮。

星期三死了,或者如众神在哀歌中所唱的,众神之父他死了,雷霆与战争,智慧与绞架之神死去了。昔日的众神走来了,从美国各地,从每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里赶来,有的开车,有的乘飞机,有的搭巴士,有的坐火车,还有的步行而来,又有些是飞来的——飞的很底,而且只在黑暗的夜晚飞行。自己有汽车或卡车的,看到那些在路边、长途休息站、路边餐厅里的同类的时候,就会主动让他们搭便车。他们聚集在一起,一个名为远望山的地方,不知是哪一方的谁最先选中了这个地方,这里将成为新旧神明的战场。

但是影子不在这里。

他在寻找一棵树,那棵树在弗吉尼亚州一个老农场的后面,孤零零地位于一片荒凉之中。那是一棵银灰色的大树,是影子见过的最漂亮的树,树枝犹如幽灵,但又如此真实,分布得完美而均匀,而且让人觉得异常熟悉,仿佛在梦中见过,又仿佛是一个象征之物。树旁站着三个女人——三个女神,北欧神话里世界之树旁的命运三女神,掌管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她们走向影子。

——你就是那个人?第一个女人问他。

——那个将哀悼全能的父的人?第二个女人问他。

——你被选中为他守灵?第三个女人问。

影子点点头。守灵非常严酷,而且危险,他要被绑在树上九天九夜,也许会死去,但是他答应过星期三,“在我不幸死亡的时候,你负责为我守灵……”

第一天,从轻微的不适,到痛苦和恐惧,渐渐转换为一种介于冷漠和等待之间的情绪,一种灰色的,漠然接受一切的心情,周围没有一丝风;

第二天,雨来了,颤抖,从未有过的可怕的颤抖,以及真正的,无法控制的疼痛覆盖了全身,真正的暴风雨来了,闪电划过夜空,一种奇异的快乐从他的内心升起,他开始放声大笑,他活着!他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从来没有!

第三天,从睡眠中醒来,被疼痛唤醒,无处不在的充满整个空间的疼痛。雨停了,疼痛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他的一生就躺在树下,他可以看见母亲困惑的凝视,看见结婚那天劳拉的双眼……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

“什么事那么好笑,狗狗?”劳拉问他。

“我们结婚那天,”他说,“你收买了风琴师,让他在你沿着红地毯向我走来的时候,把《结婚进行曲》改成了《史酷比狗》,还记得吗?宝贝。”

“我当然记得,亲爱的,要不是那些爱管闲事的小孩,我就成功了。”

“我是多么爱你啊。”影子说。

他感到她的嘴唇,他们的身体都是温暖、湿润、充满生命活力的,而不是冰冷的尸体。于是他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又一个幻觉:“你并不在这里,是不是?”

“是的,我不在,但你在召唤我,我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的呼吸变得困难了,身上的绳索勒进肉里,仿佛已经成了一种抽象的概念。

“睡吧,狗狗。”她说,他觉得那也许只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他还是睡着了。

第四天,太阳像一枚锡制的硬币,挂在阴沉的天空上,影子开始挣扎,想要重新获得自由,精神错乱之下,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这棵树,有一百条手臂,每条手臂上有一千根手指,全部向上伸展,他知道了许多之前不知道的秘密,古老、遥远、深沉而博大的秘密,他仿佛用自己的一百条手臂触摸到了星辰。然后,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全身颤抖,咳嗽带来的痛苦令人难以忍受。

“嗨,狗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他低下头,树枝间流泻下白色的月光,亮得像白天,一个女人站在月光中,脸色苍白凄凉,风从树枝间呼啸而过。

“嗨,狗狗。”她又说。

影子努力像说话,却再次咳嗽起来,咳了很久,肺都要炸开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终于问道。

她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没有生命,你是我所有的最属于生命的,你是我留在世界上唯一的理由,是唯一不寒冷、不单调、不灰暗的东西。即使被人蒙上双眼抛进世界上最深的海洋里,我还是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你。即使被埋进一百英里深的地下,我还是知道你在哪里。”

他凝视着月光下的这个女人,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会把你放下来的。对不起,我耽搁了这么久才找到你。”

他再次咳嗽起来:“不,不要管我,我必须做完这件事。”

她摇着头:“你疯了。你会死的。”

“也许吧,但我感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是的,”过了一阵,她回答:“你确实活着。”

“你告诉过我了,在墓地。”

风停了,他闻到她的味道,那是腐烂的肉、呕吐的东西以及腐败的液体发出的味道,弥漫在她周围。

“人们都躲着我,我说我病了,谁也不靠近我。我很渴,狗狗,我很渴。”

“那些女人,在屋子里,她们有水。”

“狗狗……”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害怕。

“告诉她们,告诉她们我要给你水喝。”

她苍白的脸仰望着他:“我会去的。”说着,她干咳一声,露出难受的表情,把一团白色的什么东西吐到草地上,它一碰到地面就碎了,然后蠕动着消失了。

影子几乎无法呼吸,控制不住自己的头左右晃动。“留下,”他喘息着说,声音细微如耳语,他不知她能不能听见,“请不要走,”他继续咳嗽着,“今晚留下来。”

“我会的,”她说,犹如母亲对孩子的声音,“只要我在,就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了。”

影子再次咳嗽起来,他闭上眼睛,觉得只闭了一小会儿,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

劳拉走进农场,她渴了,太渴太渴了。她的肺里有什么在爬行蠕动,让她忍不住咳嗽,一切都那么寒冷,一切都那么干渴,无论是柔软的泥土做的棕色毯子,还是无边的海洋,或是农场里这间落满灰尘的潮湿的小屋。

三个女人坐在一张陈旧的沙发上,从她进来的时候起,她们的视线就跟着她,但没有开口说话。

什么东西在劳拉的鼻子里蠕动,她摸出一张纸巾擤鼻子,把里面的东西和纸巾一起扔进壁炉里,它们在火中起皱、变色,最后燃烧起来。

“影子——就是吊在外面树上的那个人,他是我丈夫,他让我告诉你们,请给我一点水喝。”

最年轻的那个女人走出房间,拿回一个陶罐,里面盛满水,放在她面前。

“谢谢。”劳拉说,想找喝水的杯子,可是没有。她拎起陶罐,发现它很重,里面的水显得格外清冽。

劳拉喝了起来。水很冷,比她喝过的任何水都要冷,它冰住了她的舌头、牙齿和咽喉,但她无法停止,水一直冰到胃里,到她的内脏和血管,仿佛流动的冰,流满她全身。

过了很久,她才发现罐子已经空了。

然后她开始颤抖,痉挛性的颤抖,她想要扶住桌子,桌子却仿佛避开了她。她开始呕吐,吐出胆汁、甲醛溶液、无数蜈蚣和蛆虫、防腐物质从她的身体里迅速地流泻,如果她能发出声音,一定会尖叫起来,但地板向她迎面扑来,她摔倒了,如果她还有呼吸,这一下会让她喘不过气来。

时间淹没了她,灌进她的体内,那是时间之水,来自命运之泉,它不是生命之水,但世间再没有比它更神奇的水,世界之树就是用它来浇灌的。

劳拉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她颤抖着,呼吸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团白雾。她的手背上有一点擦伤,伤口上有一点湿润的东西——鲜艳的红色血液。

然后,她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了。她喝过来自命运之泉的时间之水,她能看到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舔掉手背上的血,唾液形成的那层薄膜让她无比惊奇,然后,她上路了。


长矛

城市之神驾驶着他的福特探险者,去完成世界先生交给他的任务,到弗吉尼亚一个小农庄里找一棵树,从树上带回一根树枝。那将是诸神之战中改变世界的长矛。在遥远的遥远的古代,邪恶之神洛奇曾用它刺死了奥丁之子。影子,那个吊在树上的男人,战争与世界的关键之所在,他就是奥丁的儿子,众神之父奥丁的儿子,他能决定这场战争的方向,只有他能决定。

可是这些城市之神都不知道,他只是听差办事。而且他觉得自己老了,不适合再干这样的活儿了。

这时,他看见了她,一个沿着路边走着的女人,她脸色苍白,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变成一种几乎是黑色的深栗色,很长、很美。

城市之神发觉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他把车开到她身边停下,摇下车窗:“你好,很抱歉我迷路了,你能告诉我从这里怎么上81号高速公路吗?”

“很难讲清楚,但我可以给你指路,如果你愿意的话。”

“进来吧。”城市之神殷勤地打开车门,把前座一根树枝扔到了后座。

很快,他就发现她非常美丽,她的眼睛蓝得不可思议,她的香水味,也许过于浓烈,但他并不介意。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马克。”城市之神说,在酒吧里和女人勾搭的时候,他总是接着说:“跟我熟悉的人都叫我大马克。”可是现在他并不急着说出那句话,路还长,他有的是时间。所以他只是问:“你呢?”

“劳拉。”

“很好,劳拉,我们肯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他们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一路上聊的非常开心。她告诉他自己和丈夫分开了,“因为我不再是当初他娶的那个女人了。”

他告诉她人是会变的,然后她伸出手,她的手很冷,尽管他开着暖气。她把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他很高兴没有和她玩“大马克”那一套,这个女人不是酒吧里寻找一夜情的女人。城市之神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用了近五十年的时间,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他终于找到了。他想,这就是爱情。

“我快要到了,等我送完货,我们可以找个旅馆,让你洗个热水澡,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劳拉笑了:“对了,你送什么货?”

“那根树枝。”

“好吧,”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你不该透露给我的,神秘先生。”

下车之前他拥抱了她,雨水打击着车顶,他可以闻到她头发的味道,带点淡淡的臭味,长途旅行总是会这样,他想,看来洗个热水澡很有必要。

劳拉抬起头,手指轻轻抚摩过他的颈椎。

“马克……你和我说过,你还有几个一起干活的朋友,曾经捉过一个人,他们忽然都死了,你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没错,”他说,嘴唇移到她的嘴唇上,开始他们的第一个吻:“我当想知道。”

于是她为他做了演示。

劳拉知道该怎么走,她完全知道,她知道怎样找到世界先生——化名为世界先生的邪恶之神洛奇,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局,奥丁与洛奇串通的骗局,昔日的神明需要鲜血的献祭,有什么比神明的鲜血更珍贵的呢?奥丁献出了自己的儿子,洛奇伪装成了世界先生,所有这些劳拉都知道。她还知道,只有她的狗狗能够阻止这一切,而她要保护他,即使付出一切也要保护他。

“我猜城市先生已经死了。”洛奇的化身世界先生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头发留得很短,穿着一件昂贵的风衣,他冲她微微鞠躬:“欢迎你,带矛者。”

“谢谢,马克的事我很抱歉,他是你的朋友吗?”

“完全不是。不过你带来了树枝,所以,我们可以是朋友。”

她微微一笑:“我是影子的妻子。”

“当然,你是可爱的劳拉。”他说,“我早该认出你来,他把你的照片贴在床头,那时我和他分享一间囚室。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说你本人比照片上更漂亮。对了,你打算沿着这条腐烂之路一直走下去,直到彻底腐烂吗?”

“过去是这样,不过农场里的那些女人,她们给我喝了水。”

“时间之水?不可能。”

但他看着她,虽然皮肤苍白、眼圈发黑,但是身体显然完好无损,就算她只是尸体,也是一具非常新鲜的尸体。

“这种效力不会持久,命运女神给你的只是一点来自过去的回忆。它们无法支撑太久,然后你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要从眼眶里滚出来,漂亮的脸蛋也会渗出脓血,当然咯,那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漂亮了。顺便说一句,你还拿着我的树枝呢,请把它还给我,好吗?”

他掏出一包烟。

她说:“给我一支好吗?”

“当然可以,给我树枝,我给你香烟。”

“你想要它,那么我猜它的价值高于一支香烟。”

他点上一支烟,递给她,她接过来吸了一口,眨眨眼睛:“尼古丁的味道,真棒。”

“你为什么会去找农场里那几个女人?”

“我去找我的丈夫,他让我找她们要水喝。”

“恐怕他也不知道喝水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尽管如此,他死在那棵树上总是好事。”

“你们设下圈套陷害我的丈夫!”她愤怒地说:“你们这些人!他有多么善良,多么珍贵,你们知道吗?”

“当然,我知道。等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会把树枝插进他的眼睛里,现在,请把树枝还给我。”

“你那么想得到它?”

“它是一个不幸事件的纪念物,象征着一支长矛。而在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里,象征物可以代替事物本身。”

她迟疑着,没有交出手里的树枝。而是转身背对着他,他走过来:“好了,好姑娘,给我吧。”

她静静地等待着,现在她只知道一点,她必须等下去,等他靠近。

“好吧,我的树枝。”他在她耳边低语。

“是的,它是你的,”她说,然后,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大声喊道:“我将这死亡献给影子。”说着,她将树枝从胸骨下面一点的地方刺进自己的胸口,树枝瞬间变成一支长矛穿透了她,刺中了他。

死去之后,她不再感到痛苦,因此她可以将长矛刺得更深一些,轻轻转动。她听见他的吼叫怒骂,她感到热血溅到她的脖子上。他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匕首,狂乱地刺着她的胸口、乳房,却无法看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在乎,对于一具尸体来说,匕首刺几下算什么。

“我们看起来一定很不体面。”她用极低的声音说,含着一丝笑意。

然后,他们一起倒在血泊里。


死亡

影子大声地呼唤着劳拉的名字,到处寻找着她。

战争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制止了他们,代价是很小的,尸体很快就被清理干净了。但他找不到劳拉,他疯狂地四处搜寻。

最后,他终于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她,她躺在地上,一片血迹,洛奇一定曾经拔出了长矛,把她抛在了这里。

劳拉的一只手捂着胸口,看上去那么柔弱,完全就是一个死人。但是影子早已习惯了这一点。

影子在她身边蹲下,轻轻碰触她的脸颊,呼唤着她的名字,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你好,狗狗。”她说,声音那么轻,几乎没有一点力气。

“嗨,劳拉,你还好吗?”

“没事,只是一些填充物流了出来,战争怎么样了?”

“我阻止了。”

“真是我的好狗狗。”她骄傲地说:“那个人,世界先生,他说要把树枝插进你的眼睛里,我不能让他那么做……”

“他死了,你杀了他,亲爱的。”

她的眼睛闭上了,影子握住她冰冷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

她又睁开眼睛:“你找到让我复活的办法了吗?”

“是的,我找到了一个办法。”

“那没有用,亲爱的。”她说,冰冷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心,“那只是短暂的。很短。所以,亲爱的,有没有相反的办法呢?”

“不,我不能。”

“我想,我做的这一切,值得你为我这么做。”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她的眼睛看着他,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影子终于说:“好的。”

“这才是我的好丈夫。”她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爱你,宝贝。”

“我也爱你,狗狗。”

影子握住她脖子上的金币,用力一拽,链子很容易就拽断了,他握住金币,它消失在他的手心中。

她的眼睛仍然睁着,但是她已经不动了。

他轻轻地吻她,吻在她冰凉的嘴唇上,她没有反应。他知道她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于是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久久地凝视着山洞外的夜色。

暴风雨过去了,空气再度清新、纯净,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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