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提丝的大神庙在色萨利地方的沃洛斯城邦,据说是老代达罗斯去往克里特岛之前,留在大绿海这边的最后一座建筑。皮格马利翁曾游历到彼处,神庙浮华、纯粹而强烈的风格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神庙里还曾有一座著名的神像,传说出自天才而疯癫的小代达罗斯之手,可惜在十几年前的地震中摔成了碎片,皮格马利翁无缘得见。
但他知道自己雕刻的就是那位女神。越往下,石头里金色的成分越多,她的下半身几乎变成了纯金色,自然而然地,他雕出了一条金色的鱼尾,比世间所有的美腿更柔软旖旎,扭动摇曳着,仿佛正托着她赤裸的上身破水而出。
就连他妈,只知道一点支离破碎的神话,看到时也惊叹出声:“我的天哪,这不是那个鱼尾巴的女神吗?”又在石像前摆上生鱼和鲜花。
“你不能就这样把一个神给凿出来,”他妈对他说,“凡人没有资格把神明看得这样清楚。”
这话反而给了皮格玛利翁信心,他托过路的商队往沃洛斯城邦带去消息,说他雕刻了一尊忒提丝女神像,愿意奉献给大神庙。
消息转了好几拨人才带到,又过了很长时间,神庙里的人终于来了。为首的一个老妇人看到雕像时倒吸凉气。“毫无疑问,这是我们的女神,比原来那尊还要逼真,”她说,“但是我们怎么能把这样一座神像放在神庙里,你看,她实在有点,怎么说呢,猥亵?”
神像确有几分猥亵,可又如此强而有力,甚至让人觉得这种淫荡放纵正是她力量的来源。“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她会让看到的人心悦诚服。”另一个年纪更大的老妇人说。
“随便你们,”皮格玛利翁耸耸肩,他已经开始雕刻另一块石头,这残忍而美丽的女神对他不再有吸引力了——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她。“我其实没做什么,只是把她从石头里放了出来。”
“你放出了可怕的东西啊,我的孩子。”最年长的一个老妇人说,“但谁也不能否认,其中必有神性。”
祭司们费了不少周折,把神像迎进了大神庙,引起很大的轰动。又过了几个月,神庙给皮格玛利翁送来一袋珠宝,是在一条用作祭品的大鱼肚子里发现的,她们相信这是女神给他的赏赐。
女神和珠宝的故事显然比执政官和蛇的故事更受欢迎,接着还有王子和白鹿的故事、腓尼基人和棕榈树的故事,等等、等等。有些故事有几分真实,有些几乎全是传说,但人们喜欢,这已足够。
到这时,皮格玛利翁本人也开始有几分像传说中的人物了.他不再照着图纸雕刻,却会用很长时间来挑选石头,再用更长的时间打量它、抚摸它、围着它打转,还和它说话,就好像那是个姑娘,而他在打她的主意。
然后,常常是突如其来的,冰冷僵硬的石头在极短的瞬间里活了过来,有了自己的故事和生命。这些故事和生命烙印在皮格玛利翁的眼睛里,极短的瞬间变成不可磨灭的印象。之后的事自然而然,不比剥一个洋葱或者一棵卷心菜更难,他小心地去掉多余的石头——用凿子和锤子敲去大块的,用磨条和砂纸磨去细小的——心情愉快,兴致勃勃,好像剥掉甜美水果的外皮,或是美丽女人的衣裳。虽然除了年少时短暂的荒唐时光,他并没有多少干后一种事儿的机会。
而即使在年轻人难免会有的欲望冲动的幻想里,他也不觉得剥掉一个女人的衣裳,会比释放出石头里的生命更让人兴奋。
关于皮格马利翁的另一种传说,是关于那些石头。
仿佛突然之间,从大绿海两岸各个王国和城邦,人们给皮格马利翁送来了各种各样的石头:穿着长袍和凉鞋的东方人送来半透明的玉石,洁白细腻,宛若凝脂,却坚硬无比,必须借助镶嵌着金刚石的珍贵的矬子;骑骆驼的蛮族人送来了珍贵的响岩,粗糙、沉重、颜色黯淡,但最轻的敲击都是美妙的乐音,雕刻的过程仿佛一整支乐队在演奏;海岛上的人们送来大海深处的虹石,亿万年间海中生物的骨骼堆积而成,半夜里它们仍然散发出微弱却斑斓奇妙的光芒;还有埃及圣河尽头淤积的泥沙下流光溢彩,晶莹剔透的水石;以及遥远的饲养老虎的国度里,传说能孕育出虎神的斑斓的虎石……即使一刀不动,一下子不凿,这些石头也价值连城,有些还是专门雇了佣兵护送而来。于是又有慕名而来的人群,不是为了皮格玛利翁非同凡响的技巧与才华,只是为了看一看这些神奇的石头。
正如传说中由一个妓女诞生了一座繁华的城邦,渐渐的,皮格玛利翁的小村庄也变成了热闹的市集,村里人不是开了客栈,就是开了酒馆,还有人做起了石材生意——也有人说,那些神奇石头的传说,都是精明的石材商人们编造的故事。
总之,到后来,他妈只得砌起了高高的院墙,挡住外来者没完没了的窥视。
所以没人看见那个跛脚老人,是怎样来到皮格马利翁面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