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银月高挂天上,时年就在书中。
——是的。
瓦尼亚回想着这个曾被扎波罗热[注2]刻在石头上的句子,眨了眨干涩的眼。仿佛如此,他就能把这沉沉黑天里唯一的银月收藏在眼底里。
然后他低下头,仔细理了理兜帽。
走在第聂伯河边的高岸上,虽然天都黑透了,他仍担心被过路的农人看到他的脸。在他的身后,跟着骡子。
骡子很瘦,背上驼着四个装满的大袋子,显然是不堪负重。它的四条长腿始终以一种试探的姿态向前一步一步地迈,步态伶仃可怜,走得拖拖拉拉。
抢劫的路匪或许就是因此才选中了它的。实在是太容易了,他们从高地的森林里冲出来,口中发出尖锐的嘶吼,意图把骡子的主人直接吓走。如果赶路的人肯自己滚下去跳河就再好不过了,省时省力。在这里捅他一刀并不划算,刀子如果划不破厚袍子,可能还要重新磨刀刃。拖进树林里也要费工夫——到底谁去挖开冻土掩埋尸体,这又是需要打一架的问题。
四个人从四个位置冲下来,嘴里打着鸣,期待着瓦尼亚爱自己超过这头瘦骡和它身上粮货。现在的水很暖,他愿意扑腾的话不会死的。很可惜,等他们冲到半山腰,就看到行路人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拔出了短刀来了。
劫道的与被劫道的,各自都觉得今天不顺、十分麻烦。
——是逃走的农奴吧?如果是染病被驱逐出村庄的农民就更糟糕。他们去参加过驱魔的弥撒……
这样念头掠过瓦尼亚的脑海,他将短刃护在胸前,向后退了两步,让骡子护在自己的背部。
劳累了一整天的牲口很不乐意地喷着鼻息,蹒跚着躲开去了,它可不愿意做这残酷主人的战友和兄弟。
“人无所谓,不要伤着牲口!”劫匪互相招呼着,他们冲到跟前,立马开始收缩包围圈。
瓦尼亚注意到他们拿的是农具,确实没有长刀和火枪。
——要是我能有一支火枪……对天放一枪他们就该散了。
这样想的时候,一样黑乎乎的东西冲着他的面门就飞过来了。抬手挡完全来不及,这东西在瓦尼亚的额角上磕了个坑,血流了出来。
抹开披面的鲜血后,行路的人才看清这玩意只是个用网兜兜着的石块。
“让他自己跳河吧!”劫匪们甩着类似的自制武器,来回给着眼色,大大方方地商量着,“乔马,你从那边赶,小心别让他的刀伤着牲口。”
瓦尼亚没有顺从的打算,他在心里叹着气。他不能损失袋子里的东西。
马蹄声就是这时候在黑色的森林边境传来的。
声音由远及近,马是沿着小路从上游奔过来的。蹄音规律、清脆又那么紧凑,这显然是一匹好马。
路匪与受害人,无不被那蹄音所慑。他们停下来,伸长脖子候着,等待着看到一匹俊美的好马。但他们最先瞩目的,都是那个骑马的人。
骑马来的是一个头戴毛皮帽子的少年,随着马蹄起伏,他的披风摇曳。
这人帽子是黑的,披风也是黑的,在黑天明月下看,他的脸是白白的一张小脸——没有胡髭,显然还是个少年。
来人的披风下隐约露出颜色浅淡些的裘袄前胸,贴着胸膛一边一排的口袋里插满了格意聂[注2]、腰间配着匕首和长刀。铜制刀柄、药筒和纽扣反射了月光,它们闪闪发亮。
——是个哥萨克!
是个哥萨克……瓦尼亚想着,要么他骑马过来杀掉所有人,劫走所有货,要么他会救我。
后一桩念头生发出来不足半秒,瓦尼亚的决定就已经做下了。
“马上的雄鹰,基督徒兄弟,快帮帮我的忙!”他抬起手臂挥动着,“这些毒蛇要抢我的骡子和货!”
这是突如其来的变化,劫匪们受了惊吓。事情看来是变得更麻烦了,为了四个口袋和一匹牲口,他们要跟一个小哥萨克干仗啦。
四个骂骂咧咧的人举起了手里的长短家伙,用力甩着石头做的小飞锤,把麻绳网兜甩出啪啪的风响。哥萨克还没有驱马靠近,他们就要赶他绕开,以一敌四不是好买卖。他们呼喝着,嘴里又发出打鸣似的声音来。在哥萨克没有拔刀前,这一招一定是管用的。那个鞑靼人的野种,他看起来才那么小,瘦巴巴的脸都扣不牢皮帽,他们出声吓唬吓唬他就得了。
“救命!救命!”瓦尼亚更加卖力地叫喊着。他的声音完全被农人们的吼叫给遮没了。
小哥萨克伸手勒住了缰绳。漆黑的骏马以非常优雅的姿态倒退了半呎,就刹住了脚步。
他停在人扎堆的人跟前,脑袋动了动,打量了几眼。
“放这个人走吧。”他说。却还是男孩子还没有变声完全的嗓音。
“少管闲事!”沦为路匪的农人端稳钢叉与长棍,向他近逼来。哥萨克少年瞪着他们,伸手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是一柄美丽的弯刀。明月的亮光受了蛊惑,立刻在那刃上跳起舞来。
刀起刀落,只是刹那,一柄钢叉的叉头便落了地。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少年一手擎着刀,一手去摸背后背的火枪——还没有摸到,就有人掉头逃走了。
四个劫匪丢掉了武器,一个拽着一个,手脚并用,开始往山岗的林子里爬。
少年控住马头,往他们逃亡的方向转去。瓦尼亚急忙开口道:“不必了兄弟,我没有什么损失!”
那小哥萨克扭头望向他,指着自己帽檐下白白的额头,说:“你头,头。”
“我不打算讨要赔偿,只想尽快回去。”瓦尼亚说。
哥萨克收刀入鞘,趴在马背上,凑近了他的脸看:“你,我没见过你,你家在哪?”
瓦尼亚犹豫着,他像往常一样,不安时就伸手挠起头皮。兜帽滑开了,露出他行过剪发礼的头顶。他再去捂住已经晚了,那哥萨克看着他笑了起来:“你是住在山洞里的兄弟?”
他说的是隐修士。要远离人群,不可言谈,要严格禁食、睡在山洞的地上。
瓦尼亚摇了摇头,把兜帽重新戴好:“我不住在山洞里,我是侍奉圣巴巴拉的伊凡神父。”
小哥萨克的眼睛亮了起来:“妈妈说圣巴巴拉住在金顶下面的修道院[注4],你不可能是住在那儿吧。”
“啊,我是住在那儿,沿着河走就到了,没多远了。再走一点就能看见金顶。”瓦尼亚说。
小哥萨克趴在马背上皱着眉头:“你说谎,妈妈还说侍奉圣巴巴拉的人永远不能离开那个修道院。”
瓦尼亚尴尬地又挠了他的头皮:“你妈妈没说错,我是偷跑出来的,你可以不告诉别人吗?”
小哥萨克直起身,表情变得狡黠了。他在马上晃着他的马鞭,自以为是地昂起了脸:“那让我送您回去吧,到金顶下。然后,您能带我去见见圣巴巴拉吗?我从小就听过她,我还没有见过她。”
这不算是特别为难的事,瓦尼亚想着,如果有他护卫的话,接下来的路程都会很安全。
——不能损失货物。这是珍贵的货物。比起这个,禁入的规则是可以小小打破的,上帝也能谅解,这是他的安排。否则他不会把这个小骑兵引到我跟前来。
“行。你要保证跟紧我,不让任何人看见。否则你就见不到圣巴巴拉了。”瓦尼亚说。
小哥萨克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从随身的袋子里扯出一条短布巾,扔给瓦尼亚:“擦擦脸吧,神父。您的头上都是血。”
血已经干透了,瓦尼亚苦笑着想,搓都搓不下来。这点伤不重。
他还是用布巾用力擦了几下脸,表示自己接受了来自哥萨克的好意:“那么雄鹰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呢?”
哥萨克少年拿右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嘴角牵起一个得意的弧度。
“我是来自草原的格奥尔吉·赫梅利尼斯基,我们一族是博格丹汗的后裔[注5]!神父,您也可以叫我尤里。”他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