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认识陈木胜(Benny Chan)导演之后,我发现他有一桩很难形容的嗜好,就是戳别人去替他看烂片。
Benny这个人是我的电影启蒙,如果不是小时候我爸爸带我去看了他导演的成龙电影《我是谁》,我是断乎不可能成为现在的我——现在这个,几天不看电影就难受、很多认知和学习都是自电影生发拓展而来的我。他的创作对我的人生影响如此巨大,我总觉得无以为报。所以嘛,别说这一个Benny戳我去替他蹚雷睇烂片,哪怕他让我在挂十号风球的台风天去替他偷一样不得了的东西(比如他深爱的李小龙的胶片),这个雅贼我也是一定要做的。但Benny当然是不会这样要求的,他不过是要我去睇几部烂片。
更何况看烂片这种经历,每个爱看电影的人都很难幸免。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对吧,哪有不湿鞋对吧。
至于令到我第一次产生“卧槽,啥玩意儿啊”这种观感的“烂片”,长大了一点以后回看,倒也谈不上是烂片。这部片就是任达华的《悍匪》,导演是钟少雄(Billy Chung)。可能很多人熟悉任达华而不知道钟少雄,其实这位导演跟着香港烂片王王晶拍过很多奇怪的迭代模仿片,比如明显狂cue《赌神》系列的《澳门风云》系列,还有打斗戏拍得仿佛少年同志色情片的《我的野蛮同学(最终名字都是蹭)》差不多是王胖子御用的老牌执行导演。香港电影很多年都有类似“班主制”的幕后集结模式,陈木胜导演一直致力于平衡东西方的工业模式,推进香港电影操作正规化工业化,也是这个原因。
《悍匪》我觉得它很烂,是因为观影环境的因素。所以我从不会对那些在猫眼、淘票票等售票平台APP上留言说“电影院漏风,所以给一星”的人嗤之以鼻。这个真的有影响!没有人是来花钱受刑的,电影院是可以漏风,可观众的血汗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我看到这部电影是在一艘长江客轮的录像厅里。倒是不漏风,黑洞洞的完全不开灯,在门口交钱,我记得非常清楚,12元入场费,进去以后没得挑,放什么你吃什么。会一部接一部地放,你出门再进来,就要再付12块。这“黑色避难所”里显然是无有卫生间的,就地便溺显然也会被满屋子的“观众”暴打。这就是比拼膀胱容量的终极试炼,你的12块跟我的12块,实际价值孰高孰低,全看你我谁能挺更长时间,能多看几部片!
当时我肯定是未成年,具体几岁也记不分明,总之还掏不出自己的身份证。我爸爸带我回重庆参加校友会,我们是在重庆上船,乘客轮直接顺流而下,行过整个三峡,一路南下返回江南。船上时间很漫长,有许多娱乐活动,我们坐三等舱,类似火车硬座,跟另一家陌生人做室友,我爸迅速融入其中,沉迷斗地主炸金花这些有益于预防阿兹海默的国民运动,而我始终不喜欢打牌。有天带的书看完了,江船如槛,槛外大江平平,被山峦夹着。看风景也没得看,百无聊赖,大人们又全都在一身汗臭地打牌,忽然室友家一个男孩跑回来“放水”,顶着一张憋白了的脸。我问他,干啥去了,他说看录像,红番区看一半,憋不住尿逃出来了。
因我看过《我是谁》后,对成龙电影有一种异样的痴迷,听败北出来放水的人说有《红番区》,立马问我老豆要了12块钱,一头扎入膀胱擂台。
令我失望的是,那天我进录像厅的时候,《红番区》已快将要放完了,成龙开起了巨型气垫船,碾过反派所在的高尔夫球场,以及大反派的屁股。即便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人,猜也能猜到,音乐激昂,音乐里飞扬着雄心壮志,尽管这里足有几十个人,浑身酸臭,在一个枯燥夏日,挤在通风很差的船舱,只得一个小电视看,大家也屏住呼吸,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影响观影的噪音。
可是立马就结束了。真的只看到高潮那一点点。那个年代大家是不看卡司的,即便我想看,我也是一个很后面才加入进来的、跟整个录像厅观影群体格格不入的萝莉。片尾曲一响,一堆人一条声儿地要求换碟,只有我心里暗搓搓说了声,别换看完片尾再换——成龙的片尾会有片场侧拍释出,当时就有这样的操作了,在我看来即是宝藏部分。本着古典精神,少数人服从多数选票,他们马上就换了一张李连杰、关之琳、金城武版的《冒险王》。
那天在《悍匪》之前,不算《红番区》的尾巴尖儿,我一共看了三部片,分别是《冒险王》、《运财五福星》、《东方三侠》。这三部无论导演、运镜、表演、故事在香港电影里都算不得代表作,甚至可以讲,且拿不出手,然而在天马行空方面都各有特色,特别《东方三侠》,里面杨紫琼一句宛如邪教梦呓般的“中国是不能没有皇帝的”——震撼了我一整天。至于膀胱,我其实来之前没有喝什么水啊饮料的,何况看电影的快乐已经超过其他,我根本想不起我还有长膀胱,到了饭点也不觉得饿。
这几部香港电影放完,照例他们立刻开始放下一部,《悍匪》即是在这样一个,我又饥又渴自己却全无知觉、眼睛头脑都很疲倦的时刻,踉踉跄跄地开映了。
这个故事是根据香港大贼王叶继欢为原型改编的黑色犯罪片。在多年后我重看,觉得它的拍摄手法较为接近麦当雄的《省港旗兵》系列特别是首作,用的是犯罪纪实的模式,直接将罪犯当做主角来描述他的言行和经历,到警方那边,视角切换都比较硬。
这种手法在《盗火线》里也有,只是《盗火线》更进一步,是双线并行、双雄交锋。《盗火线》至今仍是我心目中的TOP10之一,在诸多我有感情因素的电影之外,它的叙事、画面、技术、演绎,样样都得我心意。如果说《盗火线》之类的电影,是在恰当的时机、在我有足够鉴赏能力之后才与我相逢的良师益友,那《悍匪》就绝对是一位遽然闯到我面前,不打招呼就做出了一些我当时还不能理解的行为的……悍匪老哥。
我固然是未成年,当时对犯罪片的接受度还算可以,杀人暴劫流血爆破我看看也都很平静,毕竟我挚爱火爆动作片。《悍匪》的问题不出在这里,出在它的情色处理部分。这个录像厅的主要受众是中青年的男性,我进去的瞬间就发现,这么封闭的一个环境,里面几条长凳几个短凳,坐满了人,至少有三十人,它竟然完全不禁烟。
不过我感激它不禁烟,毕竟我爸也是老烟枪,比起汗味,二手烟味我的接受度要高些。我进入时可能是少数几个在座的女性之一,而且是唯一一个独自前来的女孩。一开始坐在长凳上,后来有情侣要坐,我就问他们要了个折凳一个人坐在边角上。
到《悍匪》放映时,很多人都去吃晚饭了,整个录像厅就只剩下我一个女生,及几个明显看出这片儿“有料”的中年男人,一个个经验丰富,在我之前就嗅到了有色气体,是专登留下来等。
情色戏说来就来,我吃了一大惊。老实说这真的是我第一次在电影里看到毫无掩饰的性交行为,之前电影也看了一些,毕竟都是成龙、李连杰,撑死PG-13,都不会有这种东西。
这玩意儿吧,我是看过一些旧书里的图片,我不是指画得人体很有问题的春宫图,我当时经常买香港旧书,有些夹着“打真枪”的色情照片扑克牌,不知道是不是钵兰街的副产品。而我看到那些图片,出于被后天教养的认知,第一反应,总是在想怎么回事,这个可爱的姑娘,为什么在这张照片上,她现在还好吗?……伴随着认知步进,逐渐的我也知道,她们一定是不好,只是或许,也没有特别不好。到底是人世如潮,很多人都不大好。
……说了这么多废话总结起来就是一句:我第一次看到男女性交脱光了而且是动的,就在这个《悍匪》里。
还是在一个对落单萝莉不太友好的场合。
任达华跟李婉华干炮的时候,情况还稍微要好一些。到后来悍匪们招妓,肆无忌惮地乱搞,拍得很直白,甚至那个女人白生生的肉体、她当时的姿态,我都记忆犹新。突然场内还剩下的全部忍着饿想看点颜色的中年人都爆笑起来,这是悍匪们最后的疯狂时分,没有一丁点可笑之处,那哥儿几个笑成这样,不是别的,就是因为我也在旁。
现在的我是绝不能知道自己当时啥表情动作了。我大约是尴尬不安的,也许有一点惊恐想跑,可听到他们那种古怪的爆笑之后,我从我的角落里扭过脸,看着其他人,包括录像厅的管理员在内,就那几个男人,个个都没在看电影,全在看我。
我白了他们一眼,继续看片。自此在心中牢牢记住了任达华的脸,并且给他打了个大大的坏人标签。
我也记住了这部片的名字:《悍匪》。模糊的记忆几多年一直将它描述得异常邪恶,直到近年我又看了一遍,“邪恶”的评价在看完后直接堕落成了“就这”……我已经长成可以反复观看《省港旗兵》、口无遮拦跟香港动作片导演前辈详细分析任何一部犯罪电影的大人了。
《悍匪》那点刺激——嗨,就这?这反而导致它在我心中烂片的帽子根本摘不掉了。我只是重新定义了任达华。毕竟在拍摄悍匪的同个时代,任达华老同志还拍摄过一部我们Benny导演联合执导的《旺角的天空》,在其中饰演了一个被恶匪重点报复的前警察卧底,给他打上药捆上手扔在红灯区什么的……啧啧,那不是更刺激吗?
《悍匪》——就这!
那天在船上,《悍匪》放完后,其他观众都直接起来去吃晚饭了,就我赖着不肯走。
录像厅小哥赶我,我愤怒地跟他说,你们放三级片,不放《红番区》,我要告诉我爸爸,我爸给钱我是让我来看成龙的!
小哥看着我,尽管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全天看电影,还可以反复出去上厕所和吃饭的人,他还是被我这句话打击到了的样子,一脸的意志崩碎。
他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幺妹儿,我再放一遍给你嘛?”
我说:“我只要看《红番区》!别的都什么玩意儿?”
他真的给我又放了一遍《红番区》。我还大摇大摆地先出去了一趟,放了个水,泡了碗面,再大摇大摆地回来,他也没敢再收我12块钱。
于是,就我和这个战战兢兢的录像厅管理员两个人,我俩一块儿又看了一遍超完整的《红番区》,包括片尾花絮与卡司,统统伴着泡面吃了下去,一滴不剩。
长大后我觉得《红番区》比《我是谁》的整体观感差远了,可但是,但可是,就着泡面吃下去的不要钱电影看着就是香啊。
看完之后天真的很晚很晚了,我回到三等舱,一如我每一次离开时看到的情状,我爸还在打牌。他这一天应当也是很丰富的,我相信除了打牌,侃大山、吃泡面、上厕所,他一样都没错过。之前我回船舱泡面时,都已经挺晚了,他问我的第一句还是:“阿要点儿榨菜啊,涪陵下船买了一箱。”
我在床上坐下,我爸问我:“看了几部啊?”
我说:“五部!还多带个尾巴。看过成龙了,里面还有一部很烂。”
我爸很骄傲地指着我对同舱那个男孩的爸爸炫耀道:“还是我家小鬼厉害吧?”
这时候,我们的船还没有行至宜昌。
若干年后,我看到新闻播报说一艘游轮在长江失事,电视上船的样子很眼熟,就赶紧问我老豆,说“你看看,这是我一个人看录像那时我们坐过的那个船吗?”
——是的。那就是东方之星号,2015年6月1日,它在湖北省大马洲发生沉船事故,导致442人遇难,最终生还者只有12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