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欣欣站在这片冰场里,飞舞回旋,脚步稳健而流畅。观众席上的粉丝们大呼小叫,惊叹他们的偶像竟然又再向着不可思议的方向进化,一面疯狂互相挤占着有利地形拍照、摄像、修图,一气呵成。他们感慨着偶像真是轻盈如羽,滑行也流畅如丝上行针。莫澜抱着欣欣的衣服,站在铁青着脸的佐藤旁边,不免昂扬,忍不住问:“清殿下,是明天过来吗?”
佐藤没有理她,吼了一嗓子奈绪子,对方哆嗦了一下,落地不稳,摔倒了。并不是故意的,但确实挡住了皮耶塔的滑行路线。皮耶塔刹车不及,也摔倒了。
场面几乎炸了。
皮耶塔自升组以来,一路开挂,好像神一样伫立人间。这是她第一次在公众面前摔倒,虽然只是练习,虽然只是被阻挡下的自保动作,但依然引发了连串的惊呼。在不懂专业的观众粉丝眼里,像皮耶塔这样的神,难道不应该直接轻盈地跳过摔倒的对方,再顺便转两个圈吗?或者,她可以在对方面前紧急刹车的呀,跟着扶起摔倒的女孩,一起向观众致意?为什么,她只是倒下去了呢?难道神,已不再是神了?
欣欣当然不会想到这些神乎其技的情况,再如何表现神勇,人类总有其极限。比如起码现在的女单赛场上还没有人跳出过4A。这不是个人只要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事,这就是人类的极限,正等待被谁突破。
但她也发现皮耶塔的状态似乎很有问题。和奈绪子的跌倒阻拦无关,她自己就不大对头。一遍一遍,横冲直撞地在场子中心来回探路。为防止冲撞,欣欣悄悄溜到挡板附近,开始沿着场子边缘一面观察着对手的路线,一面思索着自己的动线。溜到中国队领队附近的时候,她突然听见领队低声嘀咕了一句:“鞋有问题。”
领队声音很轻,只是自言自语,附近也没什么人懂中文,大家都各自管各自的事,没人留心。只有欣欣如五雷轰顶,再去看皮耶塔,果然脚步虚浮游荡,又刻意地不停往冰面上砸冰刀。鞋有问题?是哪里出了问题?皮耶塔一向用刃不深,这会儿更平平地荡开,看起来好像水面上跑过的耶稣蜥蜴,动作渐趋变形。
散场后,皮耶塔躲开围观粉丝和摄像机的眼,便开始大发脾气。在回酒店的大巴上,她把冰鞋扔进教练的怀里,还愤愤地用芬兰语大声嚷嚷了一路。同行的冰舞“开心杂耍团”一路关心抚慰,毫无成效。欣欣缩在角落冷眼瞧着,连假客套也没想奋起装一装。
在莫斯科的集训是封闭而痛苦的。夫人几乎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当然更不要说笑一笑。每天训练后的下午茶时间总是雷打不动地问那一句话:“你真的不考虑退役吗?”欣欣低着头,无法回答。
皮耶塔手上有五个四周了,雷娅也有四个,欣欣呢?她其实每一种都能跳,每一种都摔得稀里糊涂。这半个月夫人没让她上冰,只困在舞蹈教室里一圈一圈地转着,要么就是体能训练,跑、跳、举、踢,超量地消耗着她的身体,直到有一天早上欣欣拉起运动裤,松手时竟差一点又掉了下去。
她从来不是肉弹身材,即使在窈窕如云的花滑赛场上也以纤细婀娜著称,但她竟在冬日的北国,一处荒郊野岭,疯狂地消耗掉了几乎全身的脂肪。
训练前,她上了个秤,有点飘飘忽忽走向谢尔盖耶夫夫人。而夫人瞧着她,递给她一瓶氨基酸能量饮料,只说:“女性需要至少10%的脂肪才能健康生活,15%的脂肪才能生儿育女。你认真不考虑现在退役吗?”
欣欣突然哭了,她抬起头,看向夫人深邃湛蓝的眼眸,回答:“我要继续站在冰场上。我的人生和你不同。”
她看到夫人眼神深处的一点晃动,跟着起舞。圆润的身材没有阻碍她的跳跃和旋转,那力与美竟依稀还是当年的少女喀秋莎。一曲帕狂仿若量身定制,不,那根本就是夫人自己。“你跳一遍。“她吩咐。
欣欣被逼住了,怔怔起舞,浑身僵直。
她平时不是这样的。她是一段大河之舞,一个跳跃也没有照样可以征服评委和观众的冰上舞神古韵飞。可她现在被逼住了,气势被夺取了,仿佛手脚还在,头脑却被换成了人工智能,只能机械地挥舞出应有的动作,越是用力越是控制不住自己。平地上做不到三周四周,可她连两周也跳得艰难。
夫人用力摇头,嘴里用俄语大声叫着:“不!不!”直到欣欣倒下去。
下午茶的时候,夫人问她:“你有没有想过,皮耶塔和雷娅都是怎么起跳的吗?”
欣欣放下红茶杯,捡了一块无麸质低卡小蛋糕吃了——说实话,不好吃。她一直吐槽这些诡异做法的所谓健康训练餐,完全是为了折磨人用的:以降低人对饮食的正常兴致来换取大脑对身体正常需求的反馈。勉强嚼了一阵咽下去,她回答:“夫人今天没有问我那个问题啊。”
谢尔盖耶夫夫人怔了一下,难免嘴硬:“今天早上问过了。”
欣欣摇头,她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把握住这座小小的城堡,“雷娅我很熟悉,她肌肉力量强大,身体素质太好了,我看过她的弹跳,打篮球都没问题。至于皮耶塔……”欣欣不想讨论皮耶塔,不完全是因为那是敌人。很奇怪,小樱也曾经是她最大的敌人,汉娜也是,甚至雷娅也应该是。但欣欣从不怕面对敌人,她只会斗志高昂地迎头上去痛击。可皮耶塔不同,一想到皮耶塔那张淡金色的脸,不屑甚至嘲弄的眼神,她就不自觉地犯恶心。至今她都没有完整看过皮耶塔的一场比赛,更遑论研讨。
“皮耶塔的肌肉力量也很强,但更强的是她充分运用这些肌肉的能力。”夫人放下甜品勺子前还不舍地舔了一口,“你有没有想过,肌肉可是比脂肪沉重很多倍的负担啊!要让它们充分发挥出作用才行,如果只是单纯依靠弹跳力,那膨大的肌肉团带来的重量和体积,在旋转中是多么可怕的负累啊。”
欣欣点头,她承认,而且从刚才夫人的舞蹈中她也感受到,其实脂肪不能成为真正的阻碍,肌肉僵硬反而更加可怕。所以,“请帮我研究一下皮耶塔的比赛吧!”
皮耶塔的确将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用到了极致。欣欣几乎是扑在巨大的投影前一帧一帧试图将她的肌肉运转翻译成可读取的信息。第二天,谢尔盖耶夫夫人突然又拿出一份视频,里面记录着大量皮耶塔的日常训练——并不是公开训练的媒体访谈或拍摄,甚至不是内部训练留取的资料。完全是偷拍,赤裸裸的偷拍,皮耶塔的每一次起跳和跌倒,她的执行教练发出的每一声怒吼,都一步步地将她从神坛上拉下来。欣欣眼见着她滑过的冰面留下一道道血痕,想起自己曾经在冰场上一次次浴血倒下,她突然开始可怜起她的对手来了,这不就是曾经的她吗?甚至那份坚毅,那份执拗,大概也是一样的吧?皮耶塔第不知道多少次站起,甩开身后的一路血汗,再次滑开一条流畅的弧线。“她滑行真好看。”欣欣由衷的赞叹。
“但弱点也很明显。”夫人表现出了鄙夷,“用刃浅当然可以更平滑地飞速通过整个冰场,但对表现力毫无帮助,她不是传说中的奥林匹斯天神,就算是,也是急躁的铁匠,而不是美神维纳斯。”只有拥有自己神庙的雅典娜有资格做出这样的评价吧?欣欣想。她站在地上轻轻左右晃动着身体,去体会滑行时的离心力和自己的核心发力怎样处于更完美的平衡。
没想到,正在关键处,夫人却切断了视频说:“我们来练起跳吧。从皮耶塔那边的情况来看,她已经开始练习五周了,只是刚刚开始,还没有公布。”
五周?那不可能!欣欣脚下一软,差点扑倒在地。连男子还没有人在赛场上跳出过五周。褚清黎曾经是那么接近,实际上在训练场上,他们都见过褚清黎的五周,5T、5F和4A,但追求完美的他从未将之放进过节目中。在他赛场生涯的最后那段日子,更是潜心把W转一类非给分项目统统捡回来研究。是欣欣阻挡了褚清黎前进的脚步,令他没有完成自己铺陈了整整四年的计划。想不到,他竟通过皮耶塔来实现这个遗憾。
“接下来的视频是清殿下亲自去指导皮耶塔了吧?”欣欣没有力气了。
夫人沉吟一刻,回她:“你不会想看的。我们来练起跳吧。”
欣欣点头,站起来,走上舞蹈教室里用来压腿的软凳,起跳,旋转,落地。“周数不够。”夫人摇头。那么再来。调整姿态,换个发力点,起跳,旋转,落地,摔倒。夫人扔给她一块手巾,“去健身房,你需要加强肌肉力量了。”
第二天的公开练习,欣欣已经对这块冰场了如指掌,甚至角落里有一处浅浅的冰坑也没能逃过她的脚感。她让佐藤去沟通一下主办方,是不是走冰的时候没走到位。佐藤不能不管,毕竟奈绪子也在场上。可她走出去几米远,却突然顿住了,回头瞧了眼场上的几个人。她们虽然都默默地自己滑着、转着,但每一个都是那么光辉灿烂,那么飞扬夺目。她们,凭什么?
佐藤只是转回来,嚷嚷着“高一点高一点!”吆喝着奈绪子回来,悄悄告诉她“不要靠近那个角落,有冰坑。”奈绪子一愣:“明天走完冰会好吧?”佐藤摇头:“不一定,古韵飞让我去找主办方了,看起来不是个小问题。你去看一眼。”奈绪子很听话,点点头,直冲那边去了。
果然有个浅坑,要很仔细才能感觉到。不是冰面的问题,是地面就没有做好。这个冰场不合格啊!奈绪子是教练的好徒弟,她立刻滑回来报告情况。佐藤想都没想:“不要说,古韵飞问起来,就说明天会解决。”
今天皮耶塔没有闹情绪,平稳地在观众面前秀了几段高质量的四周转。就让昨天那件小事随风散了吧。她的执行教练眼神飘忽,心神不定,根本没办法去指导皮耶塔什么。欣欣看着他们,突然想念起刘指导来了。
她现在的正牌教练姗姗来迟。听佐藤说,他这两天和典子一起出现在各种活动上,几乎腾不出任何时间来照管他们一下。佐藤说这话时,眼睛盯着欣欣,充满责备、疑问和不平。但欣欣也很无奈,很想揪着佐藤的脖子摇醒她:“你睁开眼睛瞧瞧,他助理去敲开过哪间房门?”
但佐藤从来不算是个麻烦,皮耶塔已经冲到了眼前。明天就开赛了,皮耶塔没有参与顶楼的狂欢派对,反而冲上派对去,直接揪了欣欣下楼,还把她顶在消防通道里质问她:“你凭什么,能从我的手里抢走这个冠军?”
她的眼睛红红的,淡金色的长发胡乱蓬散在肩上,像是刚刚被揉过,修身的运动服穿在她身上都略显宽松。但她发育得真好,欣欣感叹。是少女应该有的身形和走向成熟间那恰到好处的韵味。欣欣尝试着从她手臂中脱困,失败了,只能迎上她的眼,反问:“清桑让你放掉这个冠军给我?”
皮耶塔更加欺近一些,逼到欣欣几乎不得不感受她胸前的一片柔韧,她走神了:“你用什么牌子的内衣?”手绕过皮耶塔的小臂,忍不住摸了一把。
皮耶塔愣住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应该怎么应对。她一向不落凡尘,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和这些凡夫俗子们打这种交道,脱口而出:“你们俩怎么都喜欢摸来摸去的?”
欣欣知道她不是故意气自己的,但心里还是搁不下。从前,她们几个同场竞技几年,此消彼长,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伤心。那时候她每天都很奋进,积极,阳光灿烂一如眼前怀中这个小她几乎一个辈分的皮耶塔。年纪渐长,就是这样的衰败颓唐吗?她明明才20岁出头,甚至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未来还有几倍的时光等着她挥霍。但她就是提不起青年人该有的好奇,再去追问一句:你们真的只是摸来摸去吗?她就只能别过头去,不再面对她的敌人,告诉她:“你最好别让给我。”这也许是她唯一的体面。
喀秋莎的青春永远定格在了16岁到来的那个夜晚,和褚清黎搭档的gala结束后,她被父亲护送着直接离开。最后才退场的17岁的罗密欧只看到了几个保卫人员彪壮的背影。春天开赛季没多久,本来轻灵的少女体重就开始暴涨,只随便参加了两场比赛就不得不选择退役。厌食症的传闻一时间铺天盖地,而喀秋莎这个安妮,却从此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中,如今,甚至连记忆也渐渐模糊了。
欣欣候场时,瞧见了夫人坐在正对赛场出场口的位置,左右都有便衣大汉。她活动着身体,不停跟自己确认:她不是喀秋莎,她永远都不可能在彪形大汉的围绕下享受红茶的香气。但她必须是征服冰雪的女王。她不会说自己没有选择,她只是选择了这条艰辛难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