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查内幕
送走治安官,卡米拉翻检遗物。
即使是一向被认为品味欠奉的卡米拉,也觉得莎拉娜阿姨的品味实在不敢恭维,从家具到装饰,都是俗气做作的所谓新艺术风格,还很廉价。屋子里到处都是金缀装饰画——但和卡米拉所了解的“金缀”完全不同。那原本是帝国艺术成就的巅峰:将黄金细细打磨成极小片的金箔,再缀成画面,每一片金箔的纹路和厚薄上细微的差距,最终演变为画面上惊心动魄的光影效果与气韵流动,正统的金缀没有具象的画面,也没有其他颜色的,但你却能在其中看到无限深邃而宏伟的世界,以及万千色彩。当然咯,和许多古老的艺术形式一样,这样的“金缀”早已成为绝唱,只有少数皇室工匠还传承着制作工艺。而莎拉娜这里的所谓“金缀装饰画”,在卡米拉看来简直是笑话,在统一订购的金箔画底上,用油彩给每一片金箔涂上不同的颜色,构成画面,就像是小孩子的涂鸦,或者低等种族的装饰画。廉价、速成、空洞而急功近利。
很显然,其中大部分是莎拉娜已故丈夫的作品。卡米拉从未见过这位姨父,但若要从作品的印象来判断艺术家的品性,卡米拉觉得只有一个词能概括自己的感受,那就是“令人作呕”。充满色情暗示的画面,阴湿腻歪的用色,使卡米拉觉得莎拉娜阿姨的这位丈夫,想必真如传说般俊美无俦,因为若非如此,单凭才华,他绝无可能吸引任何一个女孩子——哪怕是智力略有缺陷的女孩。
然而,当她看到盥洗间里他那幅巨大的自画像的时候,又不禁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好吧,从这幅自画像上,别说模样,你根本看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反而是三楼莎拉娜的工作室里,她自己的作品中,还有几幅颇为清新可喜。看得出时光流逝,摆脱了已故丈夫的影响,又经过长时间的摸索,似乎在她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莎拉娜终于摸到了一点门路。仍然是俗艳轻佻的风格,毫无品味可言,但其中,至少有了一种协调,一点生命力,和某种微妙的光彩。
油彩的味道还弥漫在工作室里,这时卡米拉忽然意识到,她对莎拉娜阿姨最后的印象,只有此刻油彩的味道,以及床上那具破碎的尸体。而这恐怕也会是莎拉娜留在世间的最后痕迹,且转眼就会消逝殆尽。
这时,她发现手中一幅画背后的夹板没有装平整,好像里面有什么卡住了,她拧开螺丝,取下背板,一张折叠的羊皮掉了出来。卡米拉展开羊皮,看见熟悉的笔迹,那一瞬间,就仿佛有谁在她背后呵了一口气,她的鳞片都竖了起来。
那是艾伦舅舅的笔迹。
应该是艾伦生前最后一次拜访莎拉娜之后,送来的致谢函——这的确是他这种老派人的风格:告知自己已平安到家,谢谢莎拉娜的招待,还提到了克里斯汀小姐做的食物多么好吃,请莎拉娜代致谢意。在最后,他写道——
亲爱的妹妹,如果我的预感没有错,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我祝你一切都好,并很欣慰地看到,我尚有余力庇护你过着你满意的生活。无论怎样,你觉得幸福就好。
P.S 之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还请你不要在意,很显然,是我弄错了。
卡米拉迅速把这张羊皮折好,塞进战甲里,她的心怦怦直跳。半是紧张、半是伤感。伤感的是,写下这封信的艾伦舅舅已不在人世,而他想来无论如何不会料到,就在他去世后的一周,莎拉娜阿姨也死了。
而让她紧张的是这封信的最后一句,显然坐实了她的猜测,莎拉娜阿姨的那句话,不是凭空捏造,不管艾伦舅舅对她说过什么,很有可能就是她的死因。
与此同时,她还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猜测终于被证实,事实已经不容回避,就好像楼上的另一只铁手套,终于落了下来。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
卡米拉下楼,克里斯汀小姐已经打开门,并为客人端上了饮品和食物。卡米拉叹了口气,这个天真的老姑娘啊,经历了如此可怕的谋杀,却还是丝毫不知防备。
来客是一个矮人,在矮人中算是难得整洁干净,彬彬有礼。他应该已经听说了莎拉娜的事儿,一看见卡米拉,就赶紧站起来,摘下帽子,低头行礼,并用恰到好处的悲恸语调表达了一番慰问之情。
“阿蒙先生是艺术商人,莎拉娜夫人的老朋友了。”克里斯汀小姐对卡米拉说,又赶紧道歉,“对不起,我冒昧地款待了阿蒙先生,您才是主人,应该由您出面。我这就告退了。噢,对了,我冒昧地问一句,阿蒙先生是否赏光留下来吃晚饭?”
矮人赶紧表示这种特殊的时候,实在不便打扰。
她又问卡米拉晚餐有什么吩咐,卡米拉也赶紧表示,在这种特殊的时候,给什么她就吃什么。
当克里斯汀小姐离开客厅,并体贴的关上门后,阿蒙先生吁了一口气:“可怜的老小姐啊,她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我会想办法安顿她的。”
“您真是一位好心的小姐。”
“谢谢——但是,阿蒙先生,对不住了,我就直接问了。您恰好在这个时候来访,不是碰巧吧。”
矮人愕然:“我早就和莎拉娜夫人约好了呀。”
他告诉卡米拉,每隔几个月,他会来拜访莎拉娜一次,因为除了自己制作镶嵌画,莎拉娜还很热衷于在集市和拍卖会上收集“名家画作”,而他就负责鉴定这些画作中有没有真品。
“当然啦,您知道,这一片有许多还没出名的艺术家,我本来也需要时不时过来看看,有没有值得发掘的好苗子。哦,您可能不知道吧,鲁本斯和弗美尔都是我最先发现的呢。”
发现卡米拉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和谁,阿蒙先生有点沮丧:“好吧,我就当是做善事,隔几个月来陪两位老妇人聊聊天。更何况克里斯汀小姐做的点心还真好吃。——唉,可惜我家没有那么大的空间,我那厨子又是我老婆的陪嫁,不然我还真想让她给我当厨娘去。”
“我猜,莎拉娜阿姨从来没有让您‘惊喜’过?”卡米拉坚持不被他带跑题。
阿蒙先生笑了起来:“噢,莎拉娜夫人啊。大概两三年前,她还真淘到过一张希施金——您也不知道那是谁,对吧?好吧,好吧,是很小的一幅,希施金早年的作品,不算特别值钱,但也还不错。可是你猜怎么着,莎拉娜夫人一直激动地和我说,她淘到的是一张米勒!哈哈哈哈哈……呃……我猜,您也不知道米勒是谁,对吧?”
卡米拉微微一笑:“但这并不妨碍我理解您的话,就是说,莎拉娜阿姨不仅没有眼光,连基本常识也没有?”
“没错,她甚至还不如克里斯汀小姐。但是,当然,我猜,在莎拉娜夫人面前,克里斯汀小姐一点也不敢表现出任何艺术鉴赏力。”
“那么您这次来,也是例行来看看莎拉娜阿姨的收藏咯?”
“是啊,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觉得我应该最后为她尽点心。”
陪着阿蒙先生看画的时候,卡米拉一时心血来潮,问道:“您不会恰好也认识莎拉娜阿姨的先生吧?”
“罗米?哦,我和他还很熟呢。”说着,他打了一个寒战,“但是我绝不会买他任何一幅画,绝不!”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怎么说呢,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除了没有才华之外。”
卡米拉发现自己很欣赏阿蒙先生微妙的刻薄劲儿:“那么,我就这么随便一问啊。在我们普通人的印象里,艺术家都是蛮多情的,那么我这位罗米姨父在这方面,算不算是艺术家呢?”
阿蒙先生又大声笑起来,好像卡米拉说了一句蠢话,“哦,女孩,我知道你转的什么主意,罗米已经去世十几年了,他并不是那种……嗯,怎么说呢,值得谁长久怀念的‘艺术家’——除了你的莎拉娜阿姨之外。”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可怜的莎拉娜,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直把罗米当作伟大的天才。——所以,你看,这就是为什么她从来淘不到一幅真迹的缘故。”
卡米拉踌躇了一会儿,但还是问道:“罗米姨父去世之后呢?嗯,请您不要认为我很粗鲁,因为我必须要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问到。而这样的问题,我估计就算严刑拷打,克里斯汀小姐也绝不会回答,所以我只能问你了,阿蒙先生,罗米姨父去世之后,尤其是最近,莎拉娜阿姨有没有可能又注意到了哪一位‘伟大的天才’呢?”
阿蒙笑的胡子都颤抖了:“哦,天啊,我都可以想象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问克里斯汀小姐,她会是什么脸色了。”
笑过之后,他仰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卡米拉,严肃地说:“女孩,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猜,你是想找出凶手是吗?但是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保证。莎拉娜——是的,我们都知道她这里有点问题,”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但是她这里没有问题。”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她爱罗米,罗米也爱她,他们是非常幸福的一对儿,尽管在旁人看来,两个人都不正常而且有点可悲。然而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正常漂亮的人才有爱的权利。我可以告诉你,女孩,她对他一直忠贞,直到死。”
不知为什么,卡米拉觉得自己的眼睛微微抽痛,也许是画室里油彩的刺激。然后,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没有料到的事情,她俯下身,亲了亲老矮人的脸颊:“谢谢您,阿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