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森凛

编辑：落鱼

这下轮到明里踌躇了。“还记得我们看的茨威格的时候吗？”她慢慢地，沉思着说，“他有一个短篇，当时我们激烈讨论过，我忘了题目。写的是一个小男孩，和妈妈到某处度假，目睹妈妈和人调情，但他还太小，并不能理解整件事，只是感到被冷落的愤怒，于是离家出走——”“《灼人的秘密》，我想你说的是这一篇。”郇打断她。明里有点烦：“我真的受够了你们这些书虫！显得我脑子特别不好使！”“谁敢说你脑子不好使？”郇赔笑，又给她做了一杯Buck's Fizz，“而且茨威格还真的特别配这款酒，请继续，明里。”

明里继续：“家里人找到小男孩，爸爸质问他为何要闹出走。小男孩本来要说实话，忽然间看到妈妈的眼神，那一刻他一下子长大了，懂得了女人眼神里恳求和掩饰的意味，于是说自己就是淘气了，想要试试离家出走。之后一段据说是精华，也是当时我们争论的焦点：那天晚上，小男孩睡着了，妈妈来到他床边，拥抱他，亲吻他。熟睡的小男孩并不知道，这一刻，是妈妈真正从女人变成母亲的时刻，从此告别了生命中属于女人的部分，把全部身心献给自己的孩子，只为他而活，以他为自己的生命和荣光。”

“我记得这一段，当时你特别反感。”

“至今我仍特别反感，我厌恶任何把人束缚在某个固定的角色之上的道德和行为准则，更不用提老斯蒂芬用无比深情肉麻的赞美笔调来写这样的时刻：一个女人从此失去了自己的人生，被束缚在母亲的角色里，和另一个独立的生命牢牢地绑在一起。——如果他用悲悯甚至嘲讽的笔调来写，我会叹为观止，承认他是个天才。但他写得那么情深意切热泪盈眶，就让人不得不同意后来某些评论家的观点，茨威格归根结底不过是个油腻的小男人。”

“所以被解构和颠覆原本就是一切经典的最终宿命。”郇耸肩，“可是，明里，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虽然我仍然反感这篇小说和茨威格，但后来我也明白了，不管你反感也罢，赞赏也罢，人生中确实有这样的时刻，灼人秘密的时刻：一个女人成为一个母亲，从此将孩子的幸福、利益和感受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不可撼动。”说着，她脱掉一边袖子，把贴身的棉T领口拉开，侧身低头，给郇看自己左肩的一道伤疤，一直到肩胛骨的位置，看得出当时伤得相当重，已经过去很久了，却依然清晰而狰狞。

郇有点局促，仔细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幸而明里很快就整理衣衫，恢复如常，不等他问，接着说：“是挺早的事儿了，那时斐姐的女儿南南还不到一岁，我们几个出来聚，斐姐把她放在婴儿车里。就像一切年轻的妈妈，在某个时候，忽然忘了自己带着孩子，甚至忘了自己已经是母亲。我说不好，但我知道有这样的时候，没有人是完美的，尤其是新手妈妈，就连斐姐也会犯错，被别的事情分了神，我记不清是什么事儿了，她就是一下子忘了自己推着婴儿车，车里躺着孩子，一秒钟的事儿，你要问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总之，差一点点就出事了，还好我身手敏捷——”她的语气里带点自吹自擂，又带点自嘲，“那真的是相当吊诡的情形，当时在场的几个人，都有孩子，都是妈妈，除了我。但只有我反应过来了，那一下撞得着实不轻，其实是插进来了一根钢筋——”“嘶——”郇吸气，“明里你可真够勇的。”他由衷地说。

“其实不算啥。”明里摆手，“你不要搞得跟斐姐似的，好像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天大的事儿，又像她欠我一生的人情似的。后来阿雅解释过，我们是灵长类动物，保护幼崽是我们刻在DNA里的天性，我只是被那种天性驱使而已。何况大家都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小孩子，即使是南南，虽然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孩子，虽然人们都说，你会格外珍爱那些被你救过的人。但到她十六岁之前，我仍觉得她是个烦人的小鬼，搞不懂她为什么要黏着我，每次我都说‘南南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一定改’，或者‘南南让我和你妈妈安静一会儿，我给你一百块钱’。”“这真像你会说的话。”郇失笑，又推给她一杯酒：“但是谢谢你，明里，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拯救了斐姐的人生。”

“首先请你不要那么夸张。其次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明里叹气，“我要说的是，人生中确实有那样的时刻，我亲眼看见了那样的时刻，因为愧疚，因为后怕，因为几乎算是失而复得，斐姐的反应特别激烈，不是亲眼看到的人绝不会信。她不再是我们熟悉的斐姐，至少不完全是了。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彻头彻尾的母亲，愿意为女儿付出一切，她自己不再重要，老柯更不重要，我们这些外人就提都不用提了。当然你永远可以相信斐姐，她不是那种宝妈，把女儿挂在嘴边，捧在手心，作为朋友圈唯一的话题——事实上斐姐都不怎么发朋友圈。她做的很好，把南南教育得非常出色，教科书一样的母女关系，更像闺蜜和知己。该放手时她也果断放手，没有一丝犹豫。但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完全不同了，她自己的心情和感受不再重要，她自己的幸福和快乐也无所谓，只要对南南有利，只要南南需要，比老柯更难以忍受的人她也能忍受，比现在更难以维系的家庭她也会全力维护。老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