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石星是直隶大名府东明县人,嘉靖己未年(1559年)进士出身,素有刚直之名,在士林中声望很高。隆庆元年(1567年),身为给事中的他曾经上疏劝谏穆宗皇帝不要“纵长夜之饮,极声色之娱”,要多关心国事,因为话说重了,说什么皇帝若不改悔,“天下将不可救”,结果触了龙颜之怒,被廷杖六十,削职为民。监刑的太监腾祥和石星旧有嫌隙,趁机报复,把他打得皮肉皆烂,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就要魂归极乐。
那时候流言四起,都说石星已经被活活打死了,消息传回家乡,他的夫人郑氏又是哀痛,又是绝望,竟然撞柱而死。郑夫人自尽好几天以后,石星才在同乡好友穆文熙的护送下回归故里,不想一时分别竟成永诀,哀伤失望之下,就从此息了出仕之念,一门心思在乡下教书授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六年以后,穆宗驾崩,今上继位,改元万历,首辅重臣张居正清理前朝积弊,三催四请又把石星给召了出来,重任给事中,不久后又晋升为大理寺丞和南太仆卿。
张居正想把石星收为自己的党羽,然而石星却丝毫也不给他面子,从来只论国事,只辩忠奸,不顾什么私人恩谊。因为和张居正政见不合,石星数次三番上书弹劾这位“恩相”,张居正恨不得就要找个借口把他逮下锦衣卫大牢。好在石星预先听到风声,反正他已经丢过一次官了,也不再贪恋禄位,匆匆忙忙就辞去官职,重回东明老家,这才勉强逃得一条活路。
他这一归乡隐居,又是将近十年,直到万历十年(1582年)张居正病逝,皇帝从后台迈上前台,开始秋后算账,追夺了张居正的官职,石星才第二次被召还朝。因为在张居正还活着的时候就上疏弹劾过他,而不是等树倒了才来推,所以皇帝很器重石星,不断给他加官晋爵,一直提拔到工部尚书加太子少保的高位上。
八年以后,石星转任户部尚书,因为当时各镇军饷开支过大,导致国库空虚,他就与同僚商议,提出了十四条节约和改革措施——若没有石星的改革,恐怕后世所谓的“万历三大征”都会彻底改变面貌,胜负之数难料吧,因为朝廷完全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打大仗了。
正因为在户部任上节约了军费,所以皇帝认为石星有统筹全局的干才,翌年也即万历十九年(1592年),年底,又下诏命他代替魏学曾担任兵部尚书,总统天下兵马之权。
皇帝调石星做兵部尚书,很大一个原因是四方多事,烽烟迭起,亟须一位有能力、懂调度的重臣来驾驭和指挥各地督抚。可是国家强盛,自然兵燹不起,国家衰弱,自然纷扰不断,大明朝从英宗天顺皇帝开始就走上了下坡路,百余年的积弊,不是一个人就能彻底扫清的——张居正办不到,他石星更加办不到。
所以石星到兵部上任以后,不但没能尽快敉平各地的叛乱和边境上的纠纷,局面反倒越来越糟。翌年二月,宁夏致仕副总兵哱拜与鞑靼相勾结,杀害巡抚都御史党馨、副使石继方,据城造反,石星急派李如松提督陕西军务,率军讨伐——这就是“万历三大征”的第二仗宁夏之役。
宁夏之役还在打,胜负未知,“三大征”的第一仗、西南方的“播州之役”也还没能结束,一转眼,“三大征”的第三仗也撞上门来——五月份,日本关白丰臣秀吉发动十数万大军侵入朝鲜,朝鲜国王李昖匆忙具表向明朝求救。
石星才从户部调到兵部,国库里有多少银子,能够支撑多大规模的战争,能够支撑多久,他心如明镜一般。宁夏和播州的仗已经快要把国库给掏空了,急得他数次三番向前线平叛的督抚下达限期解决战斗的严令,如今东方战火又起,他即便再能干,也终究没法凭空变出军饷来——这仗是不是能打,要不要增援朝鲜?怎么增援,调何人为帅,领多少兵马?多久才能打完,共计糜费军饷几何?他脑子里完全是一锅粥,怎么算也算不清楚。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怎么有心情、有余裕去赴如夫人父亲的寿宴呢?
日军侵朝,其实早就有所征兆,只是明朝君臣正忙着宁夏之役和播州之役呢,就如同鸵鸟把脑袋缩在沙堆里一样,掩耳盗铃,故做不知。万历十九年(1591年)春,当时石星还在户部尚书任上,朝鲜国王李昖就遣使上奏,说倭寇有不臣之心——
丰臣秀吉统一日本之后,立刻就派对马藩主宗义调出使朝鲜,要朝鲜称臣。李昖当然不能答应对方的要求,可是也不想激怒日本,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也派使臣报聘,向秀吉表达祝贺之意,希望两国从此可以敦睦修好。然而秀吉却回信给李昖说,他将率军“直入大明国,易吾朝之风俗于四百余州”,要朝鲜在他杀入明朝以后,“将士卒临军营”,听候调遣。
丰臣秀吉想要向朝鲜借道,入侵大明,李昖看了国书,自然大惊失色,不敢隐瞒,急忙向北京上奏。在此前不久,琉球国王尚宁和赴琉球贸易的商人陈甲早就得到了风声,而与此同时,被倭寇掳去日本,在萨摩行医二十年的江西吉安人许仪也感到情势不对,他们先后都有密报传来。可是明朝君臣并没有真把丰臣秀吉的动向当一回事儿——日本蕞尔小邦,骚扰我沿海是常事,可哪有胆量和实力大举入侵呢?所以只是给沿海各哨卡下了一道命令,要他们严加戒备,巩固海防,如此而已。
谁都料想不到,日本兵还真的大举入侵了,短短数月时间,朝鲜“三都失守,八方瓦解”,国王李昖凄凄惶惶地逃到了鸭绿江南岸的义州,只差一步,就要跑到中国境内来避难了。
李昖的求救信送到北京,呈于御前,皇帝就召集群臣商议。山东巡抚宋应昌上疏说:“关白之图朝鲜,意实在中国。我救朝鲜,非止为属国也。朝鲜固,则东保蓟辽,京师巩于泰山矣!”主张立刻发兵救援。
宋应昌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石星心里很清楚,现在根本就没有力量去救朝鲜。为了平定宁夏哱拜之乱,已经把直隶、辽东一带的大量兵马都调去西线了,北京附近论防卫都较为空虚,还怎么有余兵往朝鲜战场上扔呢?
所以他和首辅赵志皋主张暂且不救朝鲜,只调派兵马巩固辽东防务,防止日军在吞并朝鲜以后再渡过鸭绿江,逼近北京。日本终究孤悬海外,还没有中国一个行省大,他们真能长久占据朝鲜吗?就算他们想长久占据朝鲜也不可怕,只等宁夏、播州两处乱事平定了,王师东指,自然能把彼獠赶下海去。现在就去救援朝鲜,与日军交战,各方面条件还都不具备,万一吃了败仗,挫动锐气,问题反倒会变得严重起来。
然而主张援朝抗倭的并非宋应昌一人而已,朝中谏官和各地督抚陆续上奏,众口一词地主战。那些谏官是没有具体职司的,他们的本职工作就是提意见、劾官员,国库有多少银子,打不打得起这场仗,他们根本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至于督抚们,他们正为着石星节约军饷的改革而头大呢,巴不得找场仗打,只要有仗打,就方便向朝廷伸手要钱要粮了。
石星很清楚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们的想法,但是又不能不顾及众人的呼声,他没有办法,只好先从国库里请下二万两银子来犒赏还在和日军作战的朝鲜将士,允许李昖在万分危急的时候可以逃入中国境内,同时调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五千兵马开赴朝鲜——这是他现在能构拿得出手的最多数量的机动兵力了。
李昖奏称侵朝日军有数十万之众,即便是夸大其词吧,想来几万甚至十万人总是有的。石星虽然不大懂打仗,终究被皇帝安排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为了不尸位素餐,也花了好几天功夫博览兵书战策,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他明白光靠这五千人是很难把日军尽数赶下海去的。至于所谓还在抗战的朝鲜军队呢?明朝没人会对那支遇敌即溃、一逃千里的部队抱有任何幻想。
据说朝鲜的所谓“名将”申砬和李镒两人曾在日寇入侵前巡察各道,整饬军备,竟然轻视仅有的几杆鸟铳,说什么“岂能必中”。结果面对日寇的鸟铳大炮,朝鲜军队只能以弓矢刀枪相还。最终申砬整兵一万扼守忠州,被三万日军杀至全军覆没;李镒则干脆望倭兴叹“今日之敌,似如神兵”,然后拔腿就逃。
石星派祖承训入朝的目的共有三点:一,牵制日军,使其不敢越过鸭绿江,也使其不能擒获朝鲜国王李昖;二,搜集情报,查探清楚日军的真实数量和武器装备;三,监督朝鲜军队奋勇作战,哪怕用人命来填,也得把日军给我堵住!
送走祖承训之后,石星就到处搜集相关日本的情报。日本现在是什么状况,兵力如何,财力如何,对与其断交多年的明朝来说,都是一团昏黑的迷雾。书籍上只记载日本有备位的君主(天皇)和实际掌权的国王(幕府将军),这个胆敢觊觎天朝的关白丰臣秀吉又是何许人也?他的政权是否足够牢固,他扩张的决心是否足够坚定呢?
关白这个词汇,本出《史记·霍光金日磾传》:“诸事皆先关白光(霍光),然后奏天子。”乃陈述、禀告之意。以此推想,日本的关白,应该是天皇或幕府将军驾前第一重臣——重臣而执国柄,中国尚且史不绝书,况日本那等蕞尔蛮邦乎?
因为已经和日本断绝官方往来将近一百年了,倭人不准入贡,大明的臣民也不许航去日本,所以石星到处搜集情报,却很难找到第一手资料,很难洞察日本的政情。通过朝鲜、琉球传来的情报各说各话,矛盾甚多,不可尽信,至于那个在日本萨摩州行医的许仪,他只是秘密派弟子朱均旺给福建巡抚赵参鲁送了一封告密信,旋即告密者也都不见踪影了。
日本究竟是怎么个状况?要怎样才能了解日本的内情?这些天石星真是坐立难安,心急如焚——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可该怎样调兵遣将打这一仗呢?
就在这个时候,“关白之意,只在封贡”的说词通过袁夫人的口传入石星耳中,他如同见到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当场急切地嘱咐说:“请汝父速邀这位沈翁来过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