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万历二十三年正月，明朝正式派出使团，经朝鲜前往日本去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沈惟敬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不敢忤旨，只得跟随同行。

    朝鲜所谓三千里江山，照理说即便使团因为行李和仪仗的拖累，不能快走，而必须骑马缓行，两三个月总也应该抵达釜山了，然而奇怪的是，正使李宗城却走走停停，竟然在路上耽搁了有将近一年之久。

    李宗城，本为临淮侯，受石星的推荐担任使团团长，万历皇帝又给他加了都督佥事的头衔，充任册封使。这位老兄，《明史》上说他“少以文学知名”，也就是说少年时代就写得一手好文章，大概正因为如此，再加上仪表堂堂，出身高贵，所以才会被石星相中吧。

    石星真是所托非人。

    李宗城是开国勋戚之后，他的先祖本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外甥李文正，在朱元璋统一天下、建立明朝的过程中屡立战功，死后追封为岐阳王。李文忠的长子李景隆是个纨绔子弟，在“靖难之变”的时候受建文帝朱允炆之命领军北征，不但连连损兵折将，被褫官夺职，还在燕军兵临城下时偷开南京城门，投降了燕王，也就是后来的永乐皇帝朱棣。虽然投降抵过，开城有功，但朱棣根本瞧不起他，过不多久就找个借口罢免了他的职务，还把李家整个儿都给抄了。

    弘治年间，皇帝脑子一热，再度封赏开国功臣之后，李家才终于重见天日。传了几代传到李宗城，从小养尊处优，却没经过什么历练，和他老祖先李景隆一样，都是只会闲居吟诗、优游做文的社会蠹虫。但倘若李宗城仅仅没本事还则罢了，终究在大明朝廷看起来，此次赴日册封，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不必要具备什么折冲樽俎之才，既为勋戚之后，难道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成吗？

    可惜这位李宗城并不仅仅是没本事而已，他还为人骄奢、胆怯、贪婪、好色，一句话，所有腐朽官僚贵族可能染上的恶习，他身上都占全了。才进入朝鲜境内，他就走走停停，到处勒索钱财和美女，一直拖到四月份才进入京城。

    在拜会了朝鲜国王李昖以后，李昖就催促李宗城：“请贵使速速前往釜山，自釜山渡海往倭国去吧。册封一日不毕，倭军一日占据釜山，连营累樯，不下十万大军，倘若事有反复，下国恐将再受兵燹之祸。”

    谁成想李昖这话不说还则罢了，一说之下，吓得李宗城是冷汗涔涔——什么，日本军队在釜山竟然还有十万之众？还要我先去釜山，再从釜山渡海到日本去？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那些倭寇最无信义，倘若他们翻脸不认人，突然间犯起横来，我会不会就此掉了脑袋？！

    所以李宗城才离开朝鲜王宫，就立刻声明自己病了，得先好好歇着，病好了再往釜山去。他就这么一拖再拖，心急如焚的李昖多次催促，甚至于直接上奏北京，要北京下旨责问李宗城——使者的病究竟有多严重？他要真走不了了，难道册封之事就此告吹不成？还是赶紧换个人去日本吧！

    李昖着急，石星也一样着急。因为日军长期滞留釜山一带不退，朝中的主战派又蠢蠢欲动，想要推翻和议，再兴大军，石星盼着册封赶紧完毕，丰臣秀吉好下令日军全数撤出朝鲜半岛。这李宗城不肯到日本去，册封要等哪辈子才算完呀？

    朝廷严旨刻责，李宗城没有办法，只好放出消息说自己的病终于好了，然后收拾行装，离开京城，又是走走停停，故意拖拉，直到年底才终于抵达釜山。小西行长等日军将领一起出营来接，态度极其的恭敬，李宗城这才终于把高悬的心放落肚中。

    小西行长也等得心焦，他本想趁着和议草案达成就留在日本，不再到朝鲜来的，却不想又被丰臣秀吉给派到这片血沃的异域，并且一等就是将近两年。他语气温和地催促李宗城：“使者大人略微休息一下，洗涤风尘以后，就请乘船到敝国去吧，船只都已经给您准备好了。”

    但是跟随李宗城同来的沈惟敬却悄悄向小西行长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先别急，先把使者留在釜山为好。”

    “准封拒贡”，这是丰臣秀吉和小西行长都未必会满意的结果，沈惟敬必须先给他们打打预防针，以免事到临头再起波折。他首先秘密找到小西行长，向他透露了册封诏书的细节，小西行长闻言大惊：“这、这我可怎么向关白大人交待呀。”

    沈惟敬安慰他说：“为汝等盘踞釜山，不肯撤兵，又攻晋州，朝议汹汹，要天子再兴大军来伐。幸亏兵部石大人力谏，才准先封后贡。只要关白大人诚心诚意接受我朝的册封，然后上一份言辞恳切的奏表，倍言欲贡之意，料朝廷断无不准的。兵既未休，即刻便要入贡，恐怕也不现实。”

    其实对于自己所说的话，沈惟敬并没有丝毫的底气。就算丰臣秀吉真的接受了册封，上表请贡，朝廷会不会答应呢？或起码会不会很快答应呢？别说他了，就连石星也不敢拍胸脯开出保票来。但面对小西行长的时候，沈惟敬必须这样说，并且说的时候还必须面带微笑，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再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变数了。

    小西行长彻底的骑虎难下，倘若拒绝明朝的册封，也就是说战争还得继续打下去，那是他根本不愿意看到的前景。事到如今，也只好再信沈惟敬一次，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对沈惟敬说：“在下必须立刻回归本国，去说服关白大人，沈大人可愿与我同往么？”

    沈惟敬心说反正迟早还要到日本去，不如趁这个机会先帮使团打打前站，把一切不稳定的因素都预先解决了为好，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他回禀李宗城说：“日本孤悬海外，不识中华礼仪，下官应先前往教授其礼，以免册封之时出什么差错，有损我圣天子的威德。”李宗城不疑有它，欣然点头同意。

    李宗城使团这次前往日本，是要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所以随团还携带了下赐的全套藩王礼服，包括玉带、蟒袍和乌纱翼冠，此外还有一些不怎么值钱的礼物，包括历法、地图、《武经》等书籍。按照沈惟敬的意思，他先把这些东西带去日本，让丰臣秀吉穿戴演礼，提前熟悉和习惯一下。

    就这样，李宗城、杨方亨暂留釜山，沈惟敬和小西行长带着除册封诏书、日本国王金印外的其余物品匆匆扬帆出海，前往名护屋。在觐见了丰臣秀吉以后，沈惟敬先奉上衣冠、礼物，丰臣秀吉见之大喜，急忙穿戴起来。

    丰臣秀吉身材矮小、体格偏瘦，明朝所赏赐的藩王衣冠根本没有预先量过尺寸，宽大得几乎象个大笼子一样要把他整个人都罩在里面似的。沈惟敬赶紧嘱咐丰臣秀吉重新裁剪一番，以免到了册封大典上太过难看。丰臣秀吉颇为感激：“沈大人想得真是周到呀。”

    沈惟敬不敢向丰臣秀吉提起朝廷准封拒贡之事，只好一个劲儿给小西行长使眼色。但小西行长也不敢直言禀报，只好绕着圈子说：“册封使已到釜山，随时可以航来我国，但勘合贸易之事，牵涉甚多，还需备细商量，才能下发勘合符——此事繁琐，请交给在下来办。”

    丰臣秀吉心情正好，于是把袖子一挥：“就交给你了。”

    小西行长大出了一口气，心说只要关白不着急询问勘合符为何不随着册封诏书一起下发，要等何日才能下发，而把相关事务都交给我去办，那事情就还有缓解的余地。

    然后他又向丰臣秀吉建议说：“明朝的册封书状，言辞深奥难懂，恐怕我国之人翻译有误，到时候请允许沈大人为关白大人翻译。”说着话，又把眼色递回给沈惟敬。沈惟敬心领神会，轻轻点头。

    两个人暗中勾结，真的打算欺上瞒下来演这出荒唐剧了，因为他们都感觉到自己已然毫无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只是，事情的发展真能如此符合他们的心意，不出丝毫纰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