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骋
编辑:樱庭若雪
赛拉是只背上长着黑白花的猫,到今天刚好三个月大,正是开始走路不再打晃的年龄——这当然是从普通猫的立场来讲,它从懂事起走路就是打晃的,直到今天依旧在打晃,因为它是只生活在大帆船上的猫,一条一年来始终在海上打晃的大帆船,所以它从未体验过脚下不会打晃的生活。
这艘帆船是它自有记忆以来唯一熟悉的世界,虽然它依稀记得自己出生在另一条帆船上。听船员说,在它之前本船上也曾有另一只猫,那只猫尽心尽责的在船上服务了整整十三年,在它成为船员的十三年里,船上的老鼠几乎绝迹。半年多前,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老猫在甲板上晒着太阳无疾而终,船员们为它举行了隆重的海葬。
在如今这远洋帆船出海动辄一年半载的时代,猫的存在并不弱于船长室里的圣母玛利亚木像,若是没只捕老鼠的猫,无论是航海必须的食物、珍贵的丝绸货物乃至船长的航海地图,都会被那些贪婪的灰色动物啃个精光。更糟糕的是,它们还会传播疾病,几百年前的欧洲大鼠疫,正是由一艘威尼斯货船上的老鼠带去的意大利。
“我们需要一只新猫。”
船长如是说。于是,他们在好望角易货时,从某艘友好的法国船上四只刚断奶的小猫里抱走了它。
船底货舱塞满当做压舱物的酒桶、食物和货物。赛拉半蹲在六七只堆积起来,几乎要触碰到舱顶的板条箱上,抖抖身上发潮的毛,眯起眼用带刺的舌头舔着爪子,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它的耳朵正时刻监听着周围的动静。板条箱双贴着葡萄牙语封条,它嗅过几次至少可以确定不是小鱼干或者其他什么它会感兴趣的东西。
“悉悉索索……”
一阵轻微的声响引起赛拉的警觉,船身嘎嘎悠悠的晃动也未能将这熟悉的动静盖住。它两耳下意识竖起,正舔爪子的舌头也停住,一双懒散的眼睛似睁未睁,金黄色的眼珠却在黑暗中灵动搜索。
“悉悉索索……”
又是一阵轻微的声响,只见瘦削的尖鼻子从墙角堆积的巨大酒桶后露出来,刹那间黑影猛地闪过,又没进另一只酒桶后面。两只紧贴的酒桶中间只有不到两指的缝隙,这转瞬即逝的黑影并逃不过赛拉的眼睛。它悄咪咪从板条箱的小山丘上跳下来,踩着肉垫朝酒桶侧后迂回,心里盘算着距离,待有七八分把握时,卯足力气,“噌”的一下以泰山压顶之势朝缝隙中小小的背影扑去。
可惜,那黑影的耳朵也和它同样灵敏,七八分的把握往往就是没有把握,这急功近利的一扑还是惊扰到了它。只见小小的黑影快如闪电地朝前一蹿,失败只在毫厘之间,赛拉的利爪扑了空。
黑影见自己行迹已然败露,也不再隐藏行迹,而是“吱吱”尖叫着在胡乱堆满舱室的木桶和板条箱间穿行,企图钻进某个赛拉无法进入的狭窄缝隙将它甩掉。赛拉熟悉这个货舱间的每一条缝隙,灵巧地钻过或者绕过了所有黑影为它设下的陷阱。双方在不大的舱室内追逐了三四圈,眼看对方黔驴技穷,难以逃脱自己的掌握,赛拉在奔跑中蓄足力量,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来结束这场死亡游戏。
恰在这关键时刻,舱室小小的木门被打开了条缝,跳跃着橘黄色火苗的灯光,门缝长长的虚影长长投射在地面,扭曲延长到了堆积的板条箱上。对于慌不择路的黑影来讲,这条光无疑是救命的圣光,只见它“嗖”地一下从还在徐徐打开的门缝间滑了出去。正在跃起的赛拉却撞在随着门打开,探进来的腿上。
被撞到的人“哎呀”叫了声,扑空的赛拉一扭身子,从那个提着灯到货舱偷酒喝的船员胯下钻过,毫不理会随之而来的骂骂咧咧,全神贯注盯着自己的目标。猎手和猎物贴着走廊墙线疾行,沿陡峭的楼梯跑到船员居住的中层,穿越众多关闭的舱室门构成的走廊,又跑到更上层的甲板。
宽阔的甲板正是赛拉施展爆发力和速度优势的好战场,它奋起精神,一大一小两条黑影在众多忙碌的水手脚下钻来钻去,一只只仓皇的脚笨拙地为它们让路,引来成串粗俗的叫骂声。
猎物的体力渐渐不支,赛拉的爪子几乎可以碰到它那来回甩动的细长尾巴。然而,失败往往源于片刻的失误,赛拉在越过一扇镶嵌在甲板上的四方加着铁链的格栅盖时,略微迟缓了下。它看到格栅盖下深沉黑暗的世界里,有许多双闪亮的眼睛在无声地看着它。
它们是谁?为什么会在那里?
赛拉想起这个格栅盖是直通舱底某个舱室,这间舱室每日只在早晚两餐会被送饭的船员开启,而室内就会传出“哗啦哗啦”的拖拽铁链声。方才在它越过格栅盖时,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拖拉铁链的声音,是这声音让它好奇地放慢了速度。
“你这小混世魔王呦。”
一双肉乎乎、软绵绵的热手,趁着赛拉动作放缓的档口,从后面将它抱了起来。
赛拉熟悉船上的每一个成员,不望可知,打断它捕猎大业的是船上的黄通译。它四肢蹬了几下便知无望挣脱,只好不满地翘翘胡子,看着从它爪下余生的猎物,一只拳头大的灰色大老鼠,挑衅地站在不远处堆放的缆绳圈上。
黄通译左手紧紧环抱着赛拉,右手轻轻抚摸它的耳朵,让它安静下来。这位全船唯一的亚洲面孔,身材矮胖、面色黝黑,在许多船员也会脚步踉跄的甲板上,他依旧可以下盘稳健、步履如常,一望可知是个久在船上做的老手。
他留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穿着一身与这艘葡萄牙式样帆船不搭调的青色道袍,脖子上却带着小小的银十字架。按照他的说法,自己本是大明福建省人士,小小年纪考取童生,可惜之后科考不顺,年近二十也考不上个秀才功名,一气之下才出了海。他脑子极好,很快就通晓日语、葡萄牙语和尼德兰语,从此跟着洋船专跑亚洲的生意一直到四十多岁。至于那小小的十字架,不过是当个护身符戴戴,压根没人见他跪下做过祷告。
黄通译抱着赛拉走到船舷边,朝着站在那里的船长弗朗索瓦深深弯腰,按中国人的礼节唱了个肥肥的大喏。弗朗索瓦心眼小过针尖,只因他并非出身高贵,连个骑士都没混上,特别在意别人对他是否礼貌。曾经有名水手嘲笑了他的平民身份,结果被船长平静地命人拴在船尾在海水里浸泡了一天一夜。当然,他也有特别自豪的事,和他同龄的船长大都得到了一条假腿,而他还能用两条原装的腿走路。
此时,这位刻薄的船长如日常般穿着扣子系领口的礼服正装,高举着单筒望远镜朝波澜广阔的海平面远方观看。
黄通译偷眼看到,船长那被大胡子深深埋住的宽厚下巴紧紧绷着,显然有棘手的事要发生。于是,他手搭凉棚遮住刺眼的阳光,眯着眼也朝船长正在观察的方位看,果然看到在波涛起伏的蓝色碧波边缘,有一个黄白色的小点正朝着帆船方向靠近,“咚咚咚”的整齐鼓声也随着咸湿的海风飘了过来。
“莫不是倭寇?”黄通译深吸了口气。日本人的船都同时使用帆桨驱动,有风时用整片的风帆,无风时就用人力划桨。这种平底船虽说不适合远航,却比西洋的尖底大帆船来得轻快。他们在这种海风和缓的天气,用日本太鼓协调浆手们划船的频率,顷刻之间就能追上大帆船。
“不!”船长扭动着望远镜的焦距放大观察:“嗯……船上有纹章,应该是太阁的正规军,不知道是哪位诸侯的部下。”随后他冷冷“哼”了一声,又补了一句:“其实和倭寇并什么区别,都是些凶猛的东亚猴子。”
黄通译略撇了下嘴角,他久在洋船上做事眼界开阔,早就有了欧洲、亚洲、非洲乃至新大陆的观念,远非一般大明人“天下唯中国,周遭皆蛮夷”的狭隘观念,听到船长骂“东亚猴子”无意中也捎带上自己,心中毕竟有些犯酸。
黄点渐渐迫近,即便没有望远镜,黄通译也能看出那是一条日本特有的安宅船,外形方方正正,甲板上架着屋子,只有一张大帆。想到日本水军大都本就是被招安的倭寇,他心中暗自担心这些声名狼藉的家伙会重操旧业,颤抖的双手力道把握不住,直把赛拉掐得“哇哇”乱叫。
船只再近,可以看到米白色的船帆上古怪的蓝色花草纹章,甲板上层修建了被称为天守的两层小楼,楼身两侧加装开着射击孔的厚木板。以现在的距离,可以望见对面许多头顶剃光只留周围一圈头发的鸡蛋头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这些身穿短甲的日本武士手中持着火枪和弓箭,在做接舷战的准备。
身后传来嘈杂的口哨和喊叫声,黄通译回头一望,只见自己这边的水手们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抄起火枪和腰刀聚拢来,乱哄哄地叫着要干一架。
日本船头的物见台上,有日本信号兵正挥舞两把画有金色日轮的红色折扇朝着这边发信号,命令帆船停船检查。
“东亚猴子。”
弗朗索瓦船长放下望远镜嘴里骂着,却还是下了停船接受检查的命令。虽然安宅船速度很快,却没有龙骨,大帆船加固的船艏轻松可以将其拦腰撞成两段。再者,日本船上的武器不过是被他们称为“大铁炮”的加大版火枪,帆船上可是踏踏实实装有十八尊青铜船炮,真要打起来,船炮可以在大铁炮射程就把安宅船击沉,那些手持火枪和弓箭的武士自然一起玩完。
虽说不惧怕开战,船长却并不想招惹日本人。这几年日本和大明在朝鲜打得热闹,日本太阁一度疯狂到给马尼拉的西班牙总督写信,要求其臣服于他协同出兵,总督傲慢地回复说他只会效忠西班牙国王,双方关系一度闹得很僵。
不过,这都不关这艘挂着葡萄牙王旗的帆船事。
“停船,告诉他们,我们是葡萄牙船,要是这帮该死的日本人还想和果阿做生意,就给我放老实点。”船长放下望远镜,一面给瞭望台上的旗手下命令,一面呵斥着他的船员们放下武器,接受日本人检查,否则就要把带头闹事的扔进海里喂鲨鱼。嘴上说着,他从腰间抖出鞭子,抽了几个笨手笨脚还抄着火枪朝着对面瞄准挑衅的水手脑袋。
日本人正在打仗,需要从印度的葡萄牙属果阿殖民地购买火药,自然不敢对葡萄牙船只动手。黄通译心里虽说明白,可看着对面船上那上百名张牙舞爪的日本士兵,心里还是发毛。
“喂!老黄!”发遣完水手们的船长对着黄通译吩咐道:“把船舱里的那个西班牙小子也叫上来。他在船舱里呆了一个星期,就算没死也长毛了,叫他上来晒晒太阳。”
说到船舱里的西班牙小子,黄通译一直觉得很是古怪。他沉默寡言,与这船上水手们的关系从来止于一起吃饭和礼节性的“请把那个给我” “谢谢”之类的有限交谈,从不与那群家伙一起打牌、喝酒、赌博。可这又并非是出于歧视,作为此次航行的客人,他本可以和船长共进三餐,却宁可选择同水手们在大餐厅吃航海饼干,喝劣质葡萄酒。
西班牙小子的西班牙语说的并不纯熟,没人知道他的出身,即便是这条船上和他讲话最多的黄通译也不知道他身份,甚至连他这次随船的目的也不知晓。事实上,知道本船目的地和任务的,只有船长和这小子以及几名高等水手而已,黄通译作为华人本就只是名临时雇员,自然不会被包括进可以知道机密的圈子。
“也许跑完这趟,我也该下船去干点别的营生。”黄通译一想到这些年在洋船上受的气,就会想着洗手不干。毕竟,这些年他也算小有积蓄,拿着这笔钱买条船自己跑跑东南亚的货运,或者在马尼拉开个小小的商铺也不错,要不就叶落归根,回福建买上几亩地。
黄通译在船舱的里走着,右手下意识抚摸着赛拉的后背,猫儿舒服地窝在他臂弯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阴暗狭长的走廊被几盏昏黄晃动的油灯照得忽明忽暗,将这位矮胖男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甚是修长。
西班牙小子的船舱极为普通,只不过其他水手几个人才能住一间,他却有住单间的特权。
黄通译曲起两根手指在粗旧的木门上“笃笃”地敲了两下,没等有人回应便伸手去推门。谁知这一推竟没有推动,门似乎是被什么重物挡住了,他用力再一推,只觉得门后有什么东西被一起推着在地上不情愿地摩擦,接着门内“咕咚咕咚”响了几声,许多东西翻倒在地。
赛拉趁着黄通译用力推门,从他臂弯里轻巧滑落地上,一扭身子从打开的门缝钻了进去。
舱室空间狭小逼仄,从桌子到地板胡乱堆满了书和脏衣服,墙角还摆着一具胸甲和几把手枪,几乎没有能下脚的地方。黄通译这才知道,为什么推开房门会那么困难。
只见赛拉灵活地扭动腰肢,三两下爬到离窗户最近的一座大书堆上,伸出爪子用力刨。只见书堆里伸出两只手将赛拉举离书堆,随着只有被从好梦中吵醒的人才会发出的拖长尾音的不满声,书本纷纷塌落,一个有着黑色卷毛的青年人慢悠悠坐了起来。
青年惺忪的睡眼带着黑眼圈,下巴上满布胡子茬,全身散发着过度熬夜的疲倦气。
黄通译告知了日本军船要求检查和船长叫他上甲板的事,青年将赛拉放在摊平的大腿上搔了几下,又在自己乱蓬蓬的黑卷发里搔了几下,这才懒洋洋地说:“老黄,我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就不能不去吗?”
“哎呦,我的小爷哎!”黄通译紧走几步搓手陪着笑说:“日本人要检查,不去只怕要惹麻烦。再说了,咱们那船长你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人?他最重的是面子,既然都让我来请你,这要是两手空空回去,就等于是驳了他老人家面子。别说到时候他记恨你,就连我也得跟着吃连累不是?”
“嘿嘿嘿!”黑卷毛青年轻声干笑了几声,站起身来说:“开玩笑的,我怎么会让老黄你为难。”说着,他用力伸了个懒腰,伸过头顶的手腕几乎要触到舱顶。赛拉从他身上掉下来却不肯走,一个劲地在他腿间钻来钻去的用脑袋摩擦。
老黄苦笑着摇摇头,这个黑卷毛青年,也就是船长口中的西班牙小子,在这艘船上和他们呆了也有大半年,不要说交朋友,就连话都不爱跟人多讲。反正他不是船员,只是船上的客人,身份还是个骑士,没人会要求他去做事,而他也乐得清闲,一门心思躲在自己舱室里看书。
西班牙小子本名吉哈诺,没人知道他的出身,只知道他曾经做过佣兵,和法国人、尼德兰人都打过仗,后来还去新大陆探过险,因军功被西班牙人册封为骑士。听说他的军衔最高做到了中尉,按说军阶也不低了,可在重视血统的西班牙军队里,一支连队的最高长官只能是纯血的西班牙人,中尉只是管一般事务的副队长。也就是说,吉哈诺的中尉衔已经是他军旅生涯的顶峰,心灰意懒之余他辞了职,这也说明了为什么他的西班牙语说的还没有法语和尼德兰语利落。是以黄通译现在和他交谈时,居然总是用尼德兰语而非他名义上的母语。
至于他上这艘葡萄牙船进行东亚之旅的原因,自然是黄通译所不知道的那个唯有船长、吉哈诺和几个高级水手才知道的机密。
啊……不对,要说吉哈诺在这船上还有朋友的话,大概就是小猫赛拉了。不光当初一眼挑中它的人正是这位吉哈诺,就连赛拉这个名字都是他给起的。至于赛拉这名字源于他的某位亲人还是某位情人,或者根本就是随口瞎起的,这就跟他的个人经历一样不能为黄通译知晓了。
趁着吉哈诺穿衣服,黄通译在室内小心地踱步,他看到桌上摆着的几本书旁,扔着一串刻有各种表情的古怪人面和图案,雕工精巧的黑色手串。他将手串拿起,迎着舷窗外散射进来的光线看,只见这黑色半透明的手串被光一照竟闪着黑中带金的晶莹剔透光晕,这是他在东南亚乃至欧洲、非洲都没见过的。
他嘴里啧啧称奇地将手串戴在自己的胖手上翻来覆去看了看,舍不得摘下来,说:“这东西不错,老兄借我玩两天如何?”
“不行,那串黑曜石手串是我在新大陆冒险时,从一个阿兹特克人勇士手里夺得的战利品,还给我。”
黄通译哪里舍得摘,他脸上堆笑看向吉哈诺,嘴里说着:“老兄你忒小气,不过是借来玩几天,又不是不还你。”便把戴了黑曜石手串的手往袖子里褪。
见黄通译陪着笑,吉哈诺知道,这位老黄是个久在船上做的油滑人,他想借的东西死皮赖脸都要借去。不过,他虽说爱贪小便宜,倒也信守诺言,说是借来戴几天,必定不会不还。更何况,吉哈诺从心里还是有几分喜欢这位矮矮胖胖的中国人,便也就只好摇摇头露出苦笑的表情说:“那好吧,你回答我个问题,我就把手串借你玩玩。”
“哦!洗耳恭听!”黄通译故意做出郑重其事的表情,顺势双手笼在袖子里,将手串完全隐没了。
“你是地道的中国人,我觉得这个问题也只有问你才能知道答案。我最近看了《马可波罗游记》和《中华帝国史》,前者说中国是世界上最强大、富有的国家,中国人个个是谦谦君子、衣着体面,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同时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后者却说,中国人是富有而虚弱的异教徒和狡猾的黑头发闪族后裔,他们虽然富有却虚弱,军队人数众多却毫无男子气,只要五千名西班牙勇士就可以将他们征服。你觉得。这两本书哪本写的更接近真实?”
吉哈诺套上衬衫,回头看着黄通译。这两本书黄通译恰好都看过,前者是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在元朝来中国旅行的见闻,书中极尽所能夸耀中国的财富与文明;而后者则是近代西班牙作家门多萨根据前往大明的传教士见闻编写,由于书成时正是西班牙征服新大陆时期,是以书中在夸耀中国的地大物博之余,又以俯视印第安人的眼光鄙夷了中国人。
这两本书其实描写的都不是真实的中国,可又不能说都是编造。黄通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下意识捻着稀少的胡须思考,当手指触碰到颈上的小十字架时,计上心来。于是,他“嘿嘿”笑着举起十字架对吉哈诺说:“你看,我脖子上戴着十字架,却并未受过洗礼,也只看别人做过弥撒。那么,你能透过这个十字架,看到我满肚子的孔孟之道、圣贤之书吗?”
吉哈诺楞了一下,随即哈哈哈大笑。他明白了黄通译的意思:光是靠这些书浮皮潦草的表面描写,你并不能真的了解中国和中国人,最好用自己的眼睛去仔细观察。
“拿着玩吧,比起手串,我更在意和你的友谊。”
听到吉哈诺这句话,黄通译放下心来,戴着黑曜石手串的手也从袖子里褪出来,赶紧跟着也干笑了几声。
吉哈诺喜欢这个精明狡猾,口舌圆滑,爱贪小便宜却不失善良的老黄,就算他并不能给出满意的答案,他其实也不打算真的让他把手串摘回来。西班牙小子从不是小气鬼,否则也不会一晚上就在酒吧里把在新大陆赚到的金子,都送给那位叫赛拉的酒吧女郎。
“那我再问你个问题,你觉得日本人怎么样?这个问题不关手串的事。”
听到这个问题,黄通译脸色一沉,他想起了那些骚扰中国沿海、烧杀抢掠的倭寇,想起自己几位死在倭寇刀下的海商朋友,还有朝鲜开战以来,传说中日本军在那个国家制造的一起起骇人听闻的杀戮。即便是这个从得罪人的老好人,也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倭寇哪有什么好东西。”
吉哈诺也收敛起笑容,略带郑重的朝着黄通译点点下巴表示了赞同:“这两本书仅有的共同点,就是说这些家伙很坏。”
说罢,他将两支转轮手枪插进腰间皮带里,自顾自地推开门大步出去,赛拉一扭腰又紧倒着四条小腿跟了出去。黄通译回过神,想起吉哈诺刚刚在腰间插了两把手枪,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小太爷可别做出什么出格事来!”
大帆船桅杆上的葡萄牙王室旗帜迎风猎猎,日本安宅船上五颜六色的长条形旗帜在它不远处飘扬着,日本水手用搭钩将两条船的船舷并到一起。
首先越过船舷跳上帆船甲板的是四名只在胯下缠着条兜裆布,在近乎全裸的身体上套着简单的炼革短甲的赤脚日本水兵。他们头上绑着额前简单缝有铁片的布带充作头部防御,身上所穿的短甲被日本人称为腹当,是一种用带子捆在裸露的脊背上,只有限保护前胸到腹部的下等士兵用铠甲,腰上反插着武士刀。
帆船上的吉哈诺和黄通译站在船长身后,其他五十来名水手则在更后面吊儿郎当地排成一排,看着四个日本水兵喊着吵闹的号子将一副木质跳板架在两船中间。
“这是加藤清正属下的水军。”
吉哈诺只是扫了一眼就笃定地说道,黄通译大感吃惊,问他是如何猜到的?
吉哈诺微微一笑,低声对黄通译说:“这四个水兵身上的铠甲都是从左肩到右腹部写着‘南无妙法莲花经’,是日本太阁手下第一猛将加藤清正旗帜上的文字,他信奉日莲宗,所以写在铠甲上作护身符。而且你看对面船上那几个穿铁甲的武士,他们穿的是号称用整张铁板打出的朱漆胴丸铠甲,上面贴了金箔,这是加藤清正部下特有的装束。何况,”他指着安宅船上的长条旗帜说:“旗指物上不是还描了蛇目桔梗纹家纹吗?”
黄通译对这个吉哈诺的观察力更感钦佩,问道:“你又不认识汉字,怎么……”话说到一半,他想起在这西班牙小子的桌上,看到过好几本传教士写的介绍日本的书籍,其中有一本是葡萄牙传教士弗洛伊斯的《日本史》。吉哈诺虽然不认识汉字,却竟然将那些汉字和家纹都图像化记在脑子里。只见吉哈诺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戳戳脑袋,应和了黄通译的猜测。
船长干咳两声制止了他们的私聊,只见一位身穿外罩蓝色阵羽织外褂的白色铠甲,头戴造型夸张的海螺形头盔的武将,在几名身穿朱红色铠甲武士护卫下走过了跳板。
这名白甲武将留着部显眼的大胡子,身材在普遍矮小的日本人里算是魁梧的,比黄通译高自不必说,和大多数水手也差不多齐平,只是比吉哈诺要矮上半头。
只见他笑容可掬地向弗朗索瓦船长弯腰致意,船长连忙回礼,然后开始了交谈,黄通译上前一步,在两人之间做日葡语言的翻译。
吉哈诺听不懂日语,但看两人的表情,倒也猜到五六分。等两人寒暄完,白甲武将背着手去检阅水手,抽空拉黄通译问个究竟。
黄通译说,那人自称叫骨川强太夫,是加藤清正手下的铁炮侍大将。说到这里,他朝着吉哈诺暗竖起大拇指:“兄弟,行,你行,真都让你猜着了。”接着他说,那骨川讲现在日本正在和大明、朝鲜交战,这片海域连带着极不太平,有许多朝鲜海盗打劫商家,他是奉军令巡航保护来往商船安全。他问船长要用什么货物和女真人交换,船长说他和总督签了秘密文件,不便透露。
“呸!跑到别人家门口,居然说别人是海盗。”吉哈诺声音大了些,引得骨川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吉哈诺毫不示弱,挺起胸,露出一口的牙朝他一笑,反正自己说的是尼德兰语,这日本人也听不懂,吓得黄通译赶紧劝他噤声。
黄通译被他吓坏了,赶紧把声音又压低了些说:“他问咱们船要去哪里,船长掏出果阿总督的航行凭证,告诉他们是要去鸭绿江口找女真人换毛皮和东珠。他说西洋人和日本是盟邦,希望我们不要帮助大明或者朝鲜人就好。”
“这样他就信了?”吉哈诺狐疑道。
他看看正在检阅的骨川,只见他背着手一个个从水手们脸上看过去。目光虽然看似友好,却露着一丝肃杀之气,那些原本歪肩斜靠的水手,被他目光不过盯住一两秒,竟然都不自觉站直了身子。看得出,这位骨川侍大将是位久经沙场的宿将,绝非那么好骗。只不过日本需要从果阿购买战争急需的武器,不允许他的军人任意搜查友邦货物,骨川也只好试图从水手们目光中找到一丝他需要的惊慌。
船长也插着腰看向骨川,面上毫无表情。骨川每看几名水手,就不经意会回首瞄船长一眼露出不明所以的微笑。只可惜这位老走私犯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自然不会露出什么端倪,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决着。
在踩到格栅盖时,只听下面又传出几声“哗啦哗啦”的铁链声,骨川收回穿着草鞋的脚,回头看看船长,缓缓蹲下,朝着格栅盖下面看去。和赛拉一样,他看到的是一双双明亮而沉默的眼睛。只见骨川看了一会,脸上忽然露出轻松的表情,拍拍尘土站了起来,对船长说道:“原来如此,这就是用来交换的货物?”
船长未置可否地点了下头,脸上的表情依旧如磐石般坚硬。
“有趣,我还真想看看那些女真蛮子看到这批货物时的表情。”骨川扶着膝盖站起来,又说道:“不过,总是这样关在下面可不好,会死的。我们把朝鲜俘虏运回国时,也时常要拉上甲板晒晒太阳。”
“这就不需劳费心了。”船长撅着方下巴,惜字如金。
骨川笑了笑,转瞬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信步走向吉哈诺。
“他要是敢碰我的枪,我就打爆他脑袋。”吉哈诺带着挑事的口气对黄通译说道,说的当然还是尼德兰语。他在这几个月一直在海上航行实在憋坏了,正看着这位骨川侍大将不顺眼,有心要和日本人打一仗,或者这原本就同此次行程有关。
黄通译吓得双手合十,苦着脸对吉哈诺拜了两拜说:“小祖宗唉,我就知道你插着枪是要找茬,你活够了,我这不还想活吗?我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儿等着赡养。”
他并没有什么老母妻儿,在外混了二十多年,依旧光棍一个。这套词不过是江湖人求人服软的套子话。
只见全船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吉哈诺和骨川两人身上,骨川的小眼睛打量着对方,吉哈诺则在电光火石间想了好几个一招制敌的法子。此时的日本人大都只见过大火绳枪,更别说这两支威尼斯钟表匠制作的新式转轮手枪更是新奇玩意儿,骨川并没有伸手去摸,只是看了眼就撩起眼皮问:“你的枪法不错?”
“恩,在和法国人打仗时,用这两把家伙干掉过好几条比你厉害多的好汉。”
黄通译陪着笑点头哈腰的将尼德兰语转译成了日语,听他说话的口气,吉哈诺不问可知,他必定是将带有挑衅性的言辞都去掉了。
骨川又是一笑,没有说什么。忽然,他觉得有什么在脚边蹭,低头一看,却是紧跟着吉哈诺的小猫赛拉不知深浅地凑了上来。骨川蹲下身子,顺着赛拉的耳朵抚摸了几下,趁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善意声响时伸出左手托着肚子将它抱起来。
“放下!”吉哈诺的声音不愠不怒,并没有感情。
黄通译并没有翻译,骨川注意力都在赛拉身上,摸着怀里的猫,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家中那只安哥拉猫,是一位尼德兰商人送的,我们由此成了不错的朋友。每年他来日本经商,都要在我家住个几天,算算看也有七八年了。”
赛拉在骨川怀里只老实呆了一会儿,就开始四肢乱动,最后一爪抓到武士的手甲上,趁隙摆脱他溜掉了。
骨川带来的几名朱甲武士都上前一步,把腰间长刀亮出来一小段。骨川笑着伸手制止他们,说道:“猫啊,太惯着可不好,我那只猫就被调教得服服帖帖。”
说罢,他朝着船长鞠躬作别,船长也僵硬地点头回礼,招呼几名随他上帆船的武士一起离开。在脚踩上跳板的瞬间,骨川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对吉哈诺也点头致意,说了声:“答嗨。”
这是尼德兰语“再见”的日语发音,虽说发音甚不标准,还是把吉哈诺和黄通译吓得不轻。这个骨川是只会这一句话,还是同那位住在他家的尼德兰商人学会了尼德兰语?他们两人之前用尼德兰语的对话,是不是也都被他听在耳朵里?
这日本人真是深藏不露。
心里想着,感觉遭到当头一棒的吉哈诺全身的劲随着双肩都塌了下来,他感到自己像是刚刚打了一场大败仗。
“万幸,没有打起来。”
望着在鼓点中远去的安宅船,弗朗索瓦船长用袖子猛擦额头的汗,黄通译这才发现他的后背湿了一大片。
吉哈诺问船长道:“你觉得如果被发现了,我们有几分胜算?”
“开始我以为有九成把握,”船长目光始终没离开渐渐在天际变成黄色小点的安宅船:“现在看,五五开吧。”
“是啊,真是个厉害家伙。”吉哈诺也双手抱肩,若有所思。
黄通译搞不明白,本船私运贩奴隶早是半公开的秘密,何况那日本人自己也说,他们会把朝鲜人运回日本做奴隶,想必也不会管他们的闲事,所以两个人又在后怕什么?
不过,事后他总算明白,吉哈诺带枪并非出于鲁莽,而是船长事先的秘密指令。船后舱室平台上的小佛狼机炮也依船长命令装了铁砂和铅弹,埋伏着两名炮手,炮口一直瞄着安宅船聚满武士和水手的甲板。一旦吉哈诺动起手来,日本船上自会血流成河。
“唉,看样子,哪天我们俩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啊。”
黄通译摇头晃脑地朝着舱室走去,半路顺手抱起正躲在桅杆后想看个究竟的赛拉,便抱起它来自嘲地说道。
吉哈诺走到格栅盖前,骨川曾经停过的位置,弯下腰看着下面那些被铁链禁锢的眼睛,对船长说道:“那日本人有句话说的没错,你应该把他们放出来晒晒太阳,毕竟他们也是人。”
“休想。”船长头也不回地说道,一只手握紧了缠在腰间的鞭子。
“到了地方,你的责任就结束了。”吉哈诺目光略带凶意的斜看着船长,握住手枪把手:“再用鞭子抽我的人,我就杀了你。”
船长僵硬的下巴耸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