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 花园 小酒馆 飞地
图书馆
文字大小
夜间模式
与猪西行

作者:暗号

编辑:竹信

第一章 刀俎鱼肉
2023-08-31

01.第一章_调整大小.jpg

  1937年11月,湖北南部。

  何猎户走在树木密布的半山腰,时不时弯下腰,用力拔出一根木楔。木楔光滑坚实,用锤子死死砸进土里,尾端系着一个用草绳绑的活结,这就是猎狐狸、抓野兔用的最简单的套索。

  何猎户肩上就扛着一只死兔子。说实在的,那兔子长得还不如一只蚂蚱肥。根据何猎户以往的经验,今天的捕猎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他现在只是在麻木地收起昨晚下的套子,同时思考怎么把这只兔子烧出更多油水来。

  要么剁碎一点,多放点辣子?兔腿拆下来卤好,专给孩子们啃啃解馋?想着想着,何猎户右肩方向的树林里有什么影子动了一下。

  他本不害怕。听说仗要打到武汉了,山里连狼也见不到,狼都循着血腥味去了北边,专等着打完仗出去捡尸。他觉得这里不会出现什么大畜生,但那些响动又的确有点不寻常。何猎户取出背后的钢叉。他听见一阵蹄子扒土的声音,接着是啃草根的声音。何猎户心里一凉,这是野猪吧?这年头怎么还会有野猪啊?

  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近。野猪这东西眼神不好,但鼻子灵得很,如果有人误入了它的地盘,它一闻就闻得出。那对钢刀似的獠牙可是连土匪都怕,而且听声音判断,这家伙个头还不小。何猎户已经能看见它的一鳞半爪了,而那头猪肯定还没有看见他。

  最聪明的办法应该是转头就跑,但离得这么近,一定会惊动那头野猪。他掂掂手里钢叉,一个念头涌上心间:寨子里两年没吃过野猪肉了。而他是寨子里唯一活着的猎户。

  何猎户慢慢蹲下身,把刚刚拔起来的木楔又插了几根回去。四根,五根……他用尽全身力量把一根根楔子踩实,同时尽量不发出响动。牲畜的气息越来越近,何猎户双腿发抖。

  七根了!还没等他把第八个套子上好,那头猪就冲了出来。何猎户调转钢叉,那是一头多大的野猪啊,他惨了!可为啥这猪是白色的?他这辈子没见过白色的猪。它身上一根杂毛都没有。怎么会这样?

  他已经无暇思考,钢叉刺出,却擦着猪的耳朵划过。那道白色的影子撞了他一个满怀,好像白无常一哭丧棒把他打进了小鬼窟里,他浑身散架爬不起来。好不容易睁开眼,看见那头大猪两只前蹄被自己的套索套住。

  可是钢叉已经不见了。

  大猪抬起两只蹄子,毫不费力地就把木楔子带了出来。这时何猎户才能有机会仔细看了它的样貌,那的确不是一头野猪。它的獠牙没有那么明显,脑袋也没有野猪大,是一头家养的大公猪,只是脏了点,所以何猎户没看清。

  可是那通体发白的毛色仍然无法解释,他从小就没有见过纯白色的家养猪。

  而且这头猪可真壮实啊,一头野猪撞上它未必能赢。大公猪左右闻闻,接着朝何猎户的方向蹦了一下,挑衅似的发出一声闷哼。它跑过来的时候地面都在震个不停。

  何猎户心想这下完了。

  不知道哪个人在林子里叫了一声:“德令!”好像是喊的这个词。

  说也奇怪,那头大公猪打了个激灵,竟然立住不动了。

  何猎户往回缩了缩,接着树林里钻出一个人影,瘦瘦高高的,灰头土脸,但看得出是个年轻人,身上背着一个大皮箱子,中山装式的学生打扮,大冬天穿得并不太多。他显然已经在山林里跋山涉水了很长一段路程,至少得有一个月,也许更长。

  猪还在原地傻站着活动腿脚。年轻人又喊一声:“你怎么乱跑到这儿来?”

  何猎户判断,这个年轻人不是在责备他,而是在责备猪。他口音和本地完全不一样,可能是逃难到这儿来的。年轻人放下皮箱子跑了过来,扶他起来后连连道歉,问他有没有受惊。

  何猎户一身虚汗把褂子都湿透了,怎么可能没有受惊?他只能托大地说“冒事,冒事,劳为你了”,试图自己爬起来。那猪就一直在旁边悠闲地继续吃猪草。何猎户擦擦虚汗:

  “伢子,这是你养的啵?”

  “没错。”

  “为莫里是伯哒?”

  年轻人不解。何猎户觉得这伢应该从长江下游的省份来的,也就是“下江人”。前几年有野味打的时候,何猎户也和下江人做过买卖,现在只能尽量放慢语速,凭经验尽量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怎莫是白毛?是不是得病了?唉,长得还蛮精神哒。”

  “这是约克夏猪,是从外国运来的品种。我看这边都是黑白花猪,白猪不多见吧?”

  “什么夏?是西洋品种哦,我也不懂味。”何猎户只能老实承认。可是白猪多不吉利啊?

  年轻人扶着他在树墩上坐下,还拿出一个铁皮水壶给他喝水。何猎户终于安定下来,瞅着那头过分雄武的公猪发愣,连年轻人问他“去武汉怎么走”的话也没听清楚。

* * * *

  年轻人叫顾少亭,徐州人氏。他三年前来到南京,在国立中央大学的农学院读书。他读的是畜牧兽医专业,本打算读完后去实业部考个差,当个公务员,没想到读了还不到三年,生活就被两件事情改变。

  第一件发生在半年前,美国的史岱繁教授来访金陵。起先是南京政府发展农业,想要聘请外籍教授来中国,康奈尔大学的史岱繁就在此列。他是个德裔犹太人,为人精明,来之前就要求按月领取薪金。

  本来这笔钱应该由实业部和省政府一块儿出;但史岱繁怕的就是中国政府拖欠他的钱,双方只好商定由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介入——如果政府暂时拿不出钱来,那么就由这家银行在每月的10号垫上,不会来不及给钱。

  这个解决方案一到位,史岱繁才敢到中国来。教学任务大部分安排在中央大学,顾少亭因为英文还不错,除了课题研究外,更是暂时当作他的实习秘书。

  史岱繁教授来到的第一天就在纠正顾少亭的发音:是德语发音“史岱繁”(Professor. Stephan) ,不是英语“史蒂文”(Stephen),如此搅了半天。他还颇有点恃才傲物。他给农学院的学生上课的时候,总是三板斧。先批一通国内的教材陈旧不堪,再叹一阵国外的研究止步不前,然后才给学生讲《数量遗传学》《育种学》和《统计学》三门课。说是农业课,但教到最后,总是教得满黑板的数学板书,看得学生们头大,不知是在教农科还是在教数学。

  顾少亭也发现,这老兄应付起实业部,同样是拿着纸算来算去,接着告诉他们应该按这纸上的结果配种,仿佛算清楚那些矩阵和回归分析,猪就能自动养好了。说起这个,这头大公猪就是史岱繁从美国带过来的礼物,他自己视若珍宝。有一次他喝多了老酒,要在顾少亭面前露亮个独门绝招,那就是用德语和荷兰语发号施令,让猪听自己的吆喝行动——他还真做到了。

  顾少亭偷偷学了好几次,才学会如何用舌根发出“德令”这个词的正确发音,猪有反应了。

  但还没等他学会荷兰语的发音,第二件大事降临了。七月份的时候,日本人在卢沟桥制造了事变,举国陷入恐慌。过了几天,正好是史岱繁例行每月坐火车去上海取薪金的时候。第二天上午院长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史岱繁从上海打来的,说自己不要回来了,等风头过去再说。院长是个老学究,还没弄清是什么风头,就听说史岱繁忙不迭地搭乘飞机,从上海溜回美国了。

  顾少亭也大为意外。这老兄的“路易威登”行李箱还留在学校,连行李都顾不上拿就逃回美国,也太惜命了。他大概能想象出希特勒上台后,史岱繁是怎么逃出德意志的。

  时值暑假,史岱繁一走,课题突然断裂,顾少亭也只能在南京城里打打工,赚点零花钱——顺便总算有机会见见医学院的同级生周稚君。她本来住在南京。可他一打听,连周小姐也已经举家不在南京,飞到重庆去了,别墅里被老妈子搬了个空。看来史岱繁的洋鼻子还挺敏锐,又或者是他在上海的时候听到了什么风声。

  顾少亭觉得打工也没了意思。他是学校柔道社团的成员,本来可以去体育馆获得充足的娱乐,但近几天社团也关停了,因此不想回学校的宿舍住。又过了一个星期,罗家伦校长突然通知全校师生回校。他正有此意:与其延期毕业,不如主动找校方换个课题做做。

  抱着这样的想法,顾少亭又回到了学校。他以为自己会是头一个到校的,但一踏入校门,只见校工们用马车一个个地往校内运送大箱子,足足摆了一操场。他过去看的时候,只见里面都铺好了厚实的铅皮,有的还嵌进去玻璃缸。

  罗校长看见他,半开玩笑地跟他说:“少亭,你想不想去重庆?”

  顾少亭心想那还用说,稚君就在重庆啊!但校长为什么跟他说这个?他便回答:“想啊,可能行吗……”

  “必须成功。”校长用了个很严肃的词。

  他紧接着又补充道:“因为我们整个学校都会搬过去。”

  整个学校。顾少亭如梦方醒。罗校长在教育界有领袖地位,说话一言九鼎。仿佛是为了巩固校长的这句发言,远处的操场上跑来几个医学院的学生,抱着几具枯黄的东西,好像是大体解剖学用的“无言良师”。他们你呼我喊地把几具尸体抬进箱子,泡上了福尔马林。一扇飞机的巨大机翼从库房拖出,也银白闪亮地装上了卡车。顾少亭问校长:“猪舍那些猪也搬过去?”

  罗校长点点头:“对,猪也搬过去。”

  顾少亭吓了一跳。这下子要去多久?家人怎么通知?这么多箱子又怎么运?猪牛羊鸡鸭鹅怎么运?路上给它们吃什么?他一只耳朵听着,一边也在琢磨。正走着神,忽然觉得肩上一重,原来是罗校长一巴掌拍在他肩上:

  “少亭,我们决不当亡国奴。”

  罗校长这话说得过瘾,可搬迁大部队光准备和动员就花了两三个月,其间南京遭到无数轰炸,校舍也不例外。一些同学已经坐汽车取道河南去重庆,但家畜们上不了车,他只能等。

  到了十月,一次轰炸结束了这种懵懂状态。顾少亭在农场的宿舍被炸了。那天他出门侍弄鲤鱼,空战就在他头上发生。背后一声巨响,校工把他扑在地上缓了半天,他耳朵里鸣叫不休,丝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都不敢去确认自己有没有伤到。

  万一腿没了呢?万一自己接下来只有半小时可活,现在没有痛楚只是因为暂时的麻木呢……

  作为农学生,他杀过猪,宰过羊,算是知道任人宰割到底是什么滋味。

  好在基本上毫发无损。敌机飞走之后,顾少亭回头去看了现场,那弹片上就写着“200 lb”,还有几行俄文字,是一颗两百磅当量的苏式炸弹,不是日本敌机那种用汉字写的“XX千瓦陆用爆弹”。

  他坐在废墟里,好一会没明白过来这个道理。过了一会儿他清楚了:炸弹是中国空军购置的苏联货,他差点让自己人要了命。

  后来扔炸弹的就都是日机。这样的飞机来了四次,扔了三次炸弹,炸点不远不近。虽然顾少亭的命还留着,但每次轰炸都像刀劈斧凿一样,在脑子里不断提醒,时常做梦梦到自己被炸个七零八落。

  在这样的环境里捱到十一月,到了中旬,农学院终于轮排到几条刚往上海运完兵的小江轮,终于可以出发了。他们选了一些牲畜装到船上,其中一条船上就是史岱繁留下的那头约克夏大公猪,旁边是顾少亭。

  顾少亭和大白猪挤在湿冷的小船上,随着波涛晃来晃去,舱内鸡鸣不已。扒在船舷上看,隔壁的平顶沙船除了医学院装大体老师和人骨的箱子,还载有成箱的甲骨文残片,有时拿出来翻晒翻晒,搞得像一艘骷髅船。两艘船一载生一载死,朝着重庆浮游前进。

  顾少亭也想翻检一下史岱繁留下的那个“路易威登”大箱子,就把它拖到甲板。这箱子外面裹了棋盘格子的皮革,上面还有L字和V字交叠在一起的花纹,显得非常时髦。这箱子可真是太重了,隔着外皮,能摸到里面的木质骨架,顾少亭摸着觉得是榆木或者杨木,死沉。更可气的是,假若打开这个箱子,把里面的骨架展开来,当场就能变成一个办公桌。一个旅行箱干嘛要做成桌子呢?真搞不懂美国人的思维。

  他打开箱子,里面有他放进去的几样必备药,水果干粮,还有箱子里本来就有的一些生物制剂,拿瓦楞纸盒包得整整齐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什么野外考察用的明晃晃的铁钩,测量猪身用的游标卡尺,合计起来也已经非常沉重,但弃之可惜,就暂且留在箱中。史岱繁的两盒“好彩”牌香烟还老老实实躺在箱子里,其余便是这位教授的几本书籍和草稿。顾少亭只想把那些草稿纸拿来擦屁股。实际上他在船上的时候也确实这么干过不止一次了。

  他翻翻书籍,想找找有没有英文小说看。小说没翻到,但里面有一本英文书很奇怪,封面是两个警察模样的人打架,看起来故事性极强,但书名叫做《Defendu》,又不像小说。

  翻开来看,扉页有一条手写的赠言,是一个叫费尔班(William E. Fairbairn)的人送给史岱繁的。费尔班……那他应该是该书作者了。下一页里果然有他的简介,顾少亭读了一点,这才惊呼这人大有来头:

  这英国人,竟然是上海公租界巡捕房(SMP,Shanghai Municipal Police)的高官。

  再往里翻就知道,这本书压根就不是小说。书里印的影像照片比字还要多;他练过一点柔道,看得出这些图片全都是描绘空手搏击、械斗的技术,下面是讲解,梳理得井井有条,这种所谓的“Defendu ”应该就是这个洋捕发明的警用技击术,取了“Defend”的词根,加上“du”的后缀,表明里面有不少日本武术的东西,作者简直要将其上升为“道”的高度。

  这是一本极简明直接的手册,可以直接拿来训练SMP的普通捕快,只不过出现在史岱繁的箱子里,实在有点不搭界。虽然史岱繁身量不小,也是七尺男儿,但平常懒散到家,怎么会是练这个的料?可见就算是友人赠书,有时也免不了明月照沟渠。

  顾少亭知道,自己也不是这块料。他练柔道完全是因为稚君。稚君这样的大小姐,校里校外的追求者本来就如过江之鲫。可谁都知道她有个男友,是中央国术馆的学员,学什么形意拳的,仗着体块大,经常穿着紧绷绷的白汗衫,骑自行车来找她,在学校里出尽风头。

  顾少亭和稚君认识后,也知道她背后有这个护花使者,还晓得了他名字叫贺有声。或许是出于某种自以为是的远见,几个男同学撺掇顾少亭,说要想给花松土,自己体格也不能差,顾少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加入了中大的柔道社团,竟然修习起来了。稚君再次见到顾少亭时,他已经颇能做一些“浮落”、“大内刈”;又由于农学院本来体力活就重,赶猪牵羊惯了,因此连在地面制伏对手的“寝技”也不在话下。

  可他与贺有声的见面却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医学院和农学院做疫苗、血清之类的研究,要共用很多实验资源,生物实验耗材不够用了,也免不了来借一点切片石蜡。顾少亭第一次见到稚君,就是因为他俩同在中大的小鼠室排队取小鼠,从那一天起,他觉得小白鼠都比从前秀气了很多。

  有声这个人仗着力气使不完,常常跑来帮稚君干活,一来二去,竟然会把顾少亭那份也做了。顾少亭自以为很是罗曼蒂克的小鼠室,就这么充满了贺有声粗豪的“杭唷杭唷”。这个拳手虽然练得一块儿一块儿的,但心地还是个老实的家伙,甚至有点晕血。周稚君是学临床的,他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和晕血的人在一起。不管如何,柔道较技的事跟他是无从谈起了。

  逃亡路上想到这些和平的过往,还是叫顾少亭很是惆怅。为了防止继续想下去会精神崩溃,顾少亭把书塞回了LV箱子,又把箱子拖回了客舱。他数着一共吃了五天腌菜和江鱼,给猪喂了五天的地瓜,船进了湖北;又过了一天,船把式说停在洪湖的码头换大船,顾少亭就把猪赶下船。

  那是长江的北岸,望不到江对面。他和同学们在码头等了一会,大船还没等到,几枚炮弹倒先砸下来,那头猪就狂叫着跑到了深山里,大家也直往深山里赶。

  顾少亭挨过炸,本以为自己应该是有备无患,但没想到自己其实比普通人还要害怕。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扛着箱子在山里狂奔了,正是跟着这头猪一路闯进来的。那种肠穿肚烂,在山间的树梢上分为好几处悬挂的样子又跑到脑子里了,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是被学校里那次轰炸炸出了癔症。

  他拼命扒着箱子才让血液重新流回大脑。再多跑几步,猪就在前面没了影。等炮弹声稍歇,顾少亭回到码头,只见栈桥被炸了一个底儿掉,运牲畜的船早没有了,骷髅船也没有了。不知谁的纸张散落一地,捡起来看看,是文学系的书籍资料。老师和同学一个都不见踪影了。好事的纤夫告诉他,好像这次没有炸死人,剩下的人被原来那艘船接走了,但那船为了逃避炮击,早就朝着上江方向开到不知哪里了。

  顾少亭万念俱灰。江水悠悠,他在江畔等了半天,也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下游总能通到南京,可他断不敢回南京;去上游的轮船也定然不会为了他而靠岸。本以为能乘着这艘船去重庆继续上学,还能再次见到稚君,但几枚炮弹下来,一切都成了泡影。

  黄昏的时候,那头猪突然也回来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拱着栈桥旁边的土地,翻找旅客落下的食物。顾少亭念叨着:“猪啊猪,到现在这步田地,全是你的责任。你现在回来,可不是自投罗网?” 

  他要把猪卖给纤夫们。虽然纤夫们只能给低价,但换来的钱至少能够顾少亭活几天,没准还能凑够去武汉的盘缠。猪他也喂了半年,彼此还算有些感情;猪身上的数据他也测过一遍,是头独一无二的猪,更是学校的公有资源。但仗已经打成这样,还有什么比活命要紧呢?

  “这猪!划得来!没得解!”纤夫们围着猪团团称赞,其中几个人已经讨论开这东西怎么吃,谁家贡献富余的大料把公猪的肉腥煮掉,说得口水都下来了,接下来就开始张罗凑猪钱的事。

  顾少亭听得老大不情愿。他劝纤夫们别着急吃,把猪牵回去打猪围,几家合养也好啊,炖了干嘛呢?可根本没人听他的。这可是头纯正的约克夏公猪,本来是学院拿真金白银从美国买来,当作种猪用的,吃了可就太浪费了。不,其实贱卖就已经是浪费了,再说就算卖了猪,就一定能到了重庆吗? 

  千般滋味,一齐萦绕。领头的纤夫见他难过,还来劝他振作:“你把猪交给我们,你不用当亡国奴,这猪也不用当乱离猪,多好。”

  顾少亭本来烦得很,有这句话,突然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三个月前罗校长给自己的那一掌,仿佛又在他肩上清晰起来,他觉得肩上火辣辣地疼。

  顾少亭腾地站起来了。他走到猪身旁拍拍猪背,向纤夫们宣布:“这猪不卖了!我牵走了。”还跟猪说:“从现在开始,我就叫你Steve,史蒂夫,你就跟洋教授一个名吧,你是他儿子。”

  纤夫们馋虫都勾起来了,这会儿当然不干了,可这小子把猪搂得跟媳妇似的,还给它取名。领头纤夫问:“你带着这猪不方便,能去哪里哦?”

  “去重庆。”顾少亭回答。“走旱路,把它赶过去。”

  纤夫们笑成一团。“真是个苕,你知道去重庆多远吗?千里百里都不止呢。”又调笑说:“这猪有你五个大,使起性子来你搞不赢。”“弟兄伙就想吃口肉。紧搞慢搞天快黑了,给你钱快走吧!”

  还有几个性急的拿了纤绳,一把推开顾少亭,要来套猪了。这猪知道有人要来套它,开始在空地里打转,三五个拉惯了大船的纤夫也就围着它打转。

  顾少亭见状反倒不急了。他跟领头的纤夫说:“你说话管事不?”

  “你说吧。”

  “你的弟兄伙搞不赢它,它听我的,我念个咒就要带着走了。”

  领头的干笑一声:“那你试试咯!”

  “那我试试。”

  那边史蒂夫早和纤夫们缠上了。纤夫的绳子都是竹蔑捻的硬绳,本来就难绑活物。这猪的体力又超乎所有人的预料,窜蹦之下没人能制得住它。围堵史蒂夫的纤夫由三五个转为六七人,可史蒂夫还是撞翻了迎面的两个壮汉,硬是把包围圈撕出一个口子!

  它嗅了嗅空气,就从口子里钻了出来。时机到了,顾少亭想。黄昏时刻,史蒂夫眼睛跟瞎的差不多,又被纤夫们惊了一大跳,应激的现象很明显,现在直冲顾少亭撞过来。纤夫们慌了神,觉得这学生娃的身板捱它一撞,非得丢了魂不可,纷纷跑向这边,喊顾少亭赶紧躲开。可顾少亭就不躲开。史蒂夫啊史蒂夫,你会不会做人,聪不聪明,和我有没有缘分,就看这一赌了。

  他清清嗓子,活动活动舌头根,对着飞奔而来的猪张开双臂,大声喊出那句魔咒:

  “德令!”

  史蒂夫一激灵,跟一座山似的在顾少亭面前停了下来。纤夫们惊得纤绳都掉在了地上。他们随即明白,这也是号子的一种,跟使唤耕牛一个道理。愿赌服输,今天这口香的是吃不上了。

  顾少亭双臂大张,此刻的心情无比畅快。他知道祖国的前方已经燃起战火,但他和一头种公猪的西行长旅即将开始了。

* * * *

  下定了决心之后,一开始总是信心勃发的。

  头一天,顾少亭在树林里过了一夜,感觉很新鲜。史蒂夫大概坐船折腾累了,睡得死死的,也没有乱跑。可第二天他就开始察觉有些不对,陆路比昨天头脑发热的想象要艰难不少。

  史蒂夫太喜欢去水边。顾少亭熟悉猪,知道这种动物素来喜欢清洁。据说在两晋之前,还是牧养为多,是后来农村圈养的环境把猪惯脏了。所以,只要把史蒂夫从狭窄的猪圈放出来,它就会被本能驱使,像牛马一样去寻找水草丰美的地方,还会在水里打滚沐浴,把岸边软糯的草根拱出来吃。但顾少亭怕史蒂夫被江水冲走,同时也是为了避开太多行人,因此从不敢带它靠近长江

  他选择在远离江岸的地方寻找水源。这段行途是离江四五里的林中小路,比江岸崎岖不少。他有一双平常舍不得穿的“匡威”珍藏在大皮箱里,只穿布鞋,搞得脚底直打滑。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还没走一天,鞋就磨脱了一层。

  顾少亭本以为,最大的麻烦会是饲料不足。那些为史蒂夫特供的地瓜现在一个都没了。史蒂夫是肉用型的猪,和中国农村随便养养的猪大为不同,本身就吃惯了精细的饲料,不耐粗饲,加之是选作种源的高材猪,更加娇生惯养。可走了一段才发现,这家伙还保有一些野性。它走路从不走直线,而是在路两边的土地上拱来拱去。有时候找到一两个蘑菇就咔咔吃起来,也不管有毒没毒。这就造成顾少亭必须紧盯着它,少走点弯路,走一上午才能走五里地。

  况且它吃蘑菇吃得可真香啊,连顾少亭自己都被这大快朵颐的声音吸引,肚子咕咕叫了一路;但他带的干粮又不多。

  到了快要黄昏的时候,他们走了大概有七八里地,顾少亭想要停下来歇歇脚。史蒂夫这会儿倒是听话,也一屁股蹲了下来,嘴里还是“咔咔”嚼个不停。背上的箱子十分沉重。他想着等这家伙老实了,就把箱子绑在它身上,让它成为一头辎重猪。等沿长江到了宜昌(如果那边没在打仗),还有可能找个地方当掉它,换一个轻便的柳条箱,还是那玩意适合赶路。

  他歇了一会儿,顾少亭起身继续走,史蒂夫这头懒猪好像还没有休息够。顾少亭朝它屁股踢了几脚,那屁股厚得像南京的城墙,踢在上面就像是在给它挠痒痒,史蒂夫只是不满地哼了几声。

  顾少亭只能跑到前面,从箱子里拿出一颗苹果。他咬了一口苹果,馥郁的芳香分子随风下行,直到嗅觉敏锐的史蒂夫有所反应,它“腾”地站了起来,紧了两步往前赶。顾少亭耍了个心眼,等史蒂夫凑过来的时候,又把苹果塞回了怀里——奖励不能是那么容易给出的。

  顾少亭觉得再这么走下去,自己可能也会变成这样一头懒猪,他决定树立一个小目标,先抵达前方的那座山头再说。

  望山跑死马,顾少亭赶着猪又艰难地走了五里地,终于在目标的山脚找到一家农户,要借宿一晚。他和史蒂夫躺在灶台旁边,因为双腿吃力,就把腿架高了休息,让血液往脑袋这一端回流。

  第二天他向农家要了一些碎布条,紧紧绑在小腿上,这是老家走远路的亲戚教他的法子。这几根旧布条帮他撑过了接下来的一周,这一周以来的每一天都是对前一天的机械重复。就在这一周里,江声愈加遥远,天也越来越冷。顾少亭判断长江的流向是向东北方。理论上自己是在往西北走,理论上这个方向离重庆是最近的,理论上他应该找个人问问怎么走比较近。但他向周围的湖北农夫打听,得到的大部分回答是“不些待”(不晓得)。

  这里的人说话有点像江西话,有点像湖南话,但总归已经不是他大概还能听懂的江淮话。这就说明他已经走进了毫不熟悉的领域。

  每天他去讨点吃的,都要连说带比划。他前进的方向愈发荒无人烟,好处就是他能吃到点腊肉,还能换到干粮,并且这里还没有闹鬼子。十月份的时候,他看报纸讲武汉在打空战,那时他在南京也经历了空袭,但这里一架飞机也看不到。

  史蒂夫虽然一路上啃过树皮、水草、蘑菇、死鸟,但仍然肉眼可见地瘦了一整圈,它的后蹄踵关节磨出了水泡,怕是晚上趴着睡觉的时候磨的。顾少亭扭过两次脚,最近踝关节在发肿。到他告别何猎户这天,他表面上看起来跟正常人没差别,但已经越走越空虚。在步行中和步行的间隙,他一直在重复三件事:

  1、疑虑稚君到底去哪了;

  2、和史蒂夫这头猪对话;

  3、找出皮箱里留下来的教案,做里面的数学题。

  仿佛只有重复这三件事,才能把他从疯狂状态中拽回来。而此时距他下船,也才只过去十天而已。为什么我没钱坐飞机呢?顾少亭想。

回目录 上一章 下一章
全部评论
首页 图书馆 网站协议 TOP
京公安网备0000000000000号 沪ICP备2022004120号 Powered by C&W s island buil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