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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四回 · 悲莫悲兮生别离
2023-12-03

上回说到马生欲离乡行医,罗氏与他约法三章,方说到第二桩,马生便来了兴致,慷慨激昂,讲出一番大道理,言辞极是正气。罗氏本待说与他的第三桩事体,乃是那些后讨的通房,既生不出儿子,便做下人使唤,只是家中人口简单,住处逼仄,哪里用得着这许多人伺候,倒教仆从婢女皆生了怠惰之心。罗氏便想,马生此番远行,若果然生发,寄回钱帛,尽够从容度日,也还罢了,若一时不得入息,甚或窘迫起来,则少不得要将那些逐个讨来的妇人,再一一发卖出去,补贴家计。却不想马生吃她一激,触动心肠,说出安身立命、追逐功名乃至调元燮化、大济苍生的堂皇之言,倒教罗氏不好再说要发卖他的通房。

所幸马生嘴里说得正大,身子却教罗氏勾起火来,十个指头连同一位小兄弟,一齐不正经起来,罗氏便好顺水推舟,婉转相就,口中嘤嘤呖呖,娇啼软语,再不说那第三桩事体。马生只忙着干那调元燮化、阴阳相济的勾当,哪里还记得罗氏说到第几桩。只是妇人心肠,不比男子,罗氏百忙之中犹自思量,暗笑自己也是呆气,待马生出门远行,家中诸人,谩说不相干的通房,便是莫氏与碧莲,还不是由她拿捏发落,何必定要马生跟前讨什么主意,拿什么敕书诏令不成?心念及此,越发一汪水似地缠绵相就,二人直弄到日落方休。

且不提罗氏心满意足,只说莫氏,听闻马生要往他乡行医读书,却是孤身独往,女眷仆妇一并不带,心下未免计较。只她的计较,与罗氏又不同,竟僭越名分,替主母吃起飞醋来。原来马生欲往之地,乃是江南第一丰饶的所在,从来烟柳繁华之地,便是烟花似锦之乡,况莫氏早知马生年少时惯往风月场中行走,且是出手阔绰、为人温存,至今仍有旧日相好撂他不开,逢年过节犹致问候。只怕一朝离乡背井、海阔天空,打着悬壶济世的幌子,悬梁刺股的名目,重拾寻花问柳、倚红偎翠的生涯,故而不教一人贴身服侍。莫氏作此思量,便待去罗氏跟前咕哝几句,只是当日二人在马生病榻前吵闹,莫氏占了上风,罗氏就格外嫌她碍眼,奈何马生偏爱,不得发作。心念至此,莫氏越发心惊,这时她与罗氏倒是想到了一处,从来男子出门在外,便是妇人整顿闺阁的时机,那“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手段,都不消人教得。谩说马生一介平头百姓,便是那富豪大贾、名士显宦,一朝远游,随你百伶百俐,千恩万宠的爱妾佳人,教正室随意打发出去,甚或贱卖乱配的,史不绝书,多少戏文话本搬演的悲欢离合,皆由此起。只是那些戏文话本,往往要作个花月美满的收稍,替佳人挡灾,替檀郎如愿,定要最终依旧破镜重圆才好,不然下头看戏的人岂非要将戏台掀翻。却不知世间男子心肠,最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一年半载不见,便是个天仙也撂开手去,再没有肯为个已然琵琶别抱之下堂妾,与家中结发妻子吵闹的。好的不过唠叨几句“行事未免操切”,不好的乐得将旧换新,另纳美眷,“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方是世间常情。莫氏越想,越是慌张起来,心头突突跳个不停,马生出门的日子还未定下,她这边已是草木皆兵、一夕数惊,正是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莫氏这般伶俐一个妇人,思来想去,竟无计可施,罗氏那边急切间不得投诚效忠的门径,只得依旧在马生身上下功夫。收拾行装乃是正室的本分,轮不到她掺和,便在衣裳鞋袜上用心,将马生从头到脚、自内而外,一年四季的穿戴装扮,乃至汗巾、荷包、香囊、扇套、笔袋、绦子、坠儿……林林总总,一并置办齐全,待马生入她房来,一并摆在他面前,更放柔声气,款款道:“老爷此番远行,是要做大事的,料不是一年半载便得返转,我等深闺妇人,徒慕古人高义,不得远送寒衣。况老爷的性子我是晓得的,从来不穿外头的针线。大娘要张罗的事情多,不得空闲,我大事上不能襄助,只索做些繁细功夫,这几日点灯熬油,夙兴夜寐,预备下衣裳针线,尽够老爷穿用三年五载,望老爷毋累赘,尽数带上,出门在外,见了这些物件,就合见了我的面一般,倘折痕线缝之中,偶有斑斑血迹,无非针尺所致,还盼郎君莫要嫌弃,只念我一番辛苦,一片痴心罢。”说着背过脸去,就似有多少幽怨眷恋,却不敢教马生看见一般。

马生原是个沾沾自喜的多情性子,见此情状,哪里忍得,扯过莫氏置于膝头,百般摩挲抚慰,千般赌咒发誓,更少不得预先在枕上衾间,饯别一番,真个仿佛要一去三年五载,忙将日后经年累月一刻千金的账目都预支起来,一般点灯熬油夙兴夜寐地做些千金难买的勾当。却不知隔墙有耳,莫氏这一番做作,早被下人们听去,自有那乖觉的上赶着讨好罗氏,添油加醋说与她听。罗氏恨得银牙咬碎,原来莫氏这般做张做智,只好哄骗男子,但凡是个妇人,略通女红,便知她纵是薛夜来重生,卢眉娘再世,磨秃十支柔荑,熬瞎一双妙目,数日内也做不完这许多针线活计,其中必然有诈。

须知世上做主母的,除是自家无心,只要有心,不消十分慧黠机敏,自有下人做她的耳目,替她去奔走,茅房里飞过一只苍蝇都瞒她不过的。早已得知莫氏私下送出信去,教她娘家女眷,上至祖母,下至侄女,连同母亲嫂子、婶婶姨姨一并替她宵衣旰食,忙个不休。那莫家家事消乏,一向指着莫氏在马生跟前得脸,惠及家人,这一两年渐渐从容些,岂有不上赶着奉承的。但恨家中男子做不来针线,不然也要出一分力气的。

依罗氏性子,便要往马生跟前戳穿她,却不想被碧莲劝住,只说:“大娘三思!一则二娘素来是个精细人,这番张致并不十分瞒人,况里外递送,原也瞒不过人去,想必心里早有计较,腹中打下无数草稿,若是被人说破,却该如何辩解分说。谩说二娘那般伶牙俐齿,便是碧莲这等愚笨之人,情急之下,什么肉麻奉承的话说不出来,只怕越发要显出非止她一人,乃是全家阖族对老爷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意。大娘想想,老爷自幼诸事顺遂,志存高远,听闻这般倾家举族孝敬的义举,岂有不受用的?再则男子心思,与我等女子不同,爱的是妻妾一心,海清河晏,恨的是家宅不宁,还要劳烦他分辨忠奸、评判是非。我知大娘一片公允之心,要使老爷明辨清浊,只怕老爷还要嫌大娘不能息事宁人,难得糊涂,眼看他即将远行,还要在家中兴风作浪,置他于不义。这话我一个下人说来,未免僭越,对老爷更是不敬,只因大娘是最明白不过的,人情世故上只怕比老爷还来得,我才敢斗胆冒死谏言,还望大娘恕我唐突,该死该死。”

一番话说的罗氏连连点头,拉过碧莲叫了声“我的儿”,且说:“我的儿,你说的极是,竟是我思虑不周。”碧莲忙道:“大娘哪里话。大娘的思虑方是正理,乃世间正气主母的行事,只是非常之时,事急从权。何况老爷远行在即,大娘跟前千头万绪、千丝万线,哪里还分得出功夫去厘清这等下作的弯弯绕,便是老爷那头,也是一样,成大事不拘小节,哪里耐烦计较妾婢的微末心思。依我说,不如就此轻轻放过,待到老爷出门,家中诸事料理停当,天长日久,有的是功夫扬清抑浊、整顿家风,何必急在这三五日?”

这边碧莲劝住罗氏勿要发作,不想早被莫氏得知。原来一宅妻妾之间,从来只有彼此刺探,知己知彼,方能成鼎足抗衡之势,那莫氏名分逊罗氏一筹,智巧韬略远胜之,况不是当家主母,那收买人心的功夫,做来比罗氏更加容易,虽自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收罗氏眼底,却也早在罗氏身边,安插许多眼线,一般洞若观火、纤毫毕现。得知罗氏与碧莲一番言语,莫氏不怒反笑,暗自思忖:往日只当碧莲是个蠢的,孰料尚有几分见识、若干丘壑,竟未可小觑。须知这世间众人,贤愚不一、忠奸有别,莫氏是个伶俐人,自然晓得,若是定要相与,宁同那既奸狡之辈打交道,也莫招惹蠢人,奸狡之辈,乃可以利诱之,以势屈之,为我所用,故而那些乱世之奸雄,都是治世之能臣,端看调遣的手段、驱策的计俩。唯是愚蠢之人,往往格外执拗,且又自以为是,自行其道,损人全不利己,假公绝无济私,才是使人无计可施、无路可寻。倘碧莲并非一蠢到底,则来日于罗氏跟前穿针引线、搭桥铺路的,未必就不是此人。

莫氏既拿定心思,罗氏又不生事端,遂使马生一门之内,颇有些离别在即,其乐融融之意。远香近臭,世情从来如此,也毋庸喟叹。只说悲期难捱,乐景易逝,倏倏到了择定的吉日,马生此番远行,并不张扬,只捡极近切的亲朋告离,略吃了几桌别宴。临出门的时节,少年人心性,一头是兴冲冲要领略他乡风光,一头是骤逢离别,难免凄惶。况他自负是个风流才子,平日里无事还要为赋新词强说愁,遇到这绝好的离乡别爱的题目,少不得要认真做几篇哀感顽艳的文章,又是握住罗氏柔荑,百般叮咛,又把莫氏的面孔看了又看,上马之后还打了几次回头,恋恋不舍,罗氏自是哭倒在旁人怀中,哀哀欲绝,莫氏的眼泪亦如断线真珠般滚滚而落,便是那些通房,并心软的仆妇,也一起哭个不休,好不壮观。唯有碧莲,断然做不出此等情态,愁容泪珠一并欠奉,唯恐招惹家主瞩目,只躲在众人之后,仗着身量短小,又弓腰缩背,不使人看见。犹恐避之不及,且摸出一把折扇,妆作不胜其悲,以扇掩面,一双眼睛只在扇骨间骨碌碌地转,张得马生并一个老家人,两个小厮,策马的策马、挑担的挑担,渐渐远去,不见行踪,这才收起折扇,分开众人,上前将罗氏扶住,被她挤开的丫鬟犹自忿忿的,吃她在脚背上狠狠一踩,方才退下。却不料罗氏另一边的仆妇也教人一把推开,却是莫氏匆匆收了眼泪,趁罗氏哭得昏头昏脑,忙上前搀住,与碧莲异口同声:“大娘且莫悲伤,爱惜身体才是。”说话间两人对视一眼,居然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当此情形,不好笑得,莫氏嘴角似勾非勾,碧莲眼眸待闪不闪,二人心照不宣,不想一段絮果兰因,就此种下。究竟马生远行,那莫氏要如何翻转过来,结交碧莲,讨好罗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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