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 花园 小酒馆 飞地
图书馆
文字大小
夜间模式
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十二回 · 事无两样人心别
2024-05-18

上回说到罗公遣家人去寻马生,到了地方,得知他随吴进士往任上去了,便先捎信回报,自家继续上水往南,不数日到了,还在城外,就先寻个本地问吴进士,方知此公时运不济,才到任上,家中老太爷忽染时疫身故,丁忧回乡去了,再问随行的马生,却无人知晓。家人无奈,往城里继续打听,辗转寻得马生下处,才晓得半个月前,马生已然亡故,早做了异乡之鬼。既无亲眷在旁,则衣裳财物尽为雇工人与本地分取而去,这也是孤身客死者难免之事,无从追究。下处主人只得往县里递了一张报呈,批下地方收敛,地方就取一口薄棺,将尸首装了,草草写上名字,连籍贯也写错,欲抬去丢在城角下。幸而主人厚道,平日里与马生也说得着,看他谈吐不俗,料不是落魄孤零之人,便未将棺木胡乱丢弃,收在自家后院墙下乱草丛中,待日后他家人来寻。

罗家这下人虽是干练,遇此变故,也不敢擅作主张,身边盘缠将尽,做不得事,只得先将就烧些香烛,再三拜谢主人家,嘱托看好棺木尸首,日夜兼程赶回,报与罗公。

罗公听闻,就似晴天霹雳,忙与罗太太两个雇车赶到马家,罗氏见父母双至,迎出门外,心中惊疑不定,只道娘家出了甚么祸事,待听闻是丈夫死讯,顿时瘫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一时消息传遍,阖家上下,哀声动天,四方邻里,都来过问,慌得罗公没做理会处,还是罗太太有主张,见罗公无措,女儿哭倒,举家乱做一团,便拿出亲家母的身份,唤来得用的管事并贴身仆妇,将一应事体揽下,上下内外处分起来。最要紧安排妥当人接回马生棺柩,才好发丧,少不得还是前番那个家人,路熟人便,再走一趟。那家人是个晓事的,与罗太太说:“太太明察,那地方下发的棺木,破败不堪,如何用得,倘教姑奶奶见了,必定又是一场伤心,莫若就地寻口好棺材,将姑爷重新装殓。况当地就出好木料,就地买棺,倒也便宜。且当日事出突然,也是小的一时昏了头,未及开馆验视,也不知究竟是姑爷不是,毕竟相隔千里,人生地不熟,还是仔细些,莫要出什么错漏才是。”罗太太听他说的有理,便支银子与他,打发他速往。罗氏一时卧床不起,各处用度皆从罗家开支,罗太太心疼女儿,自家原也从容,并不十分藏私。再者她心知女婿是个独子,这一死,一份家私说不得全落到女儿手里,既是女儿的,便是自家的,计较须不在此时。便也不问女儿拿钱,也不要女儿视事,公然在马家做起主来,又嘱咐碧莲寸步不离地偎着罗氏,不教苦坏了她。马家虽有几个远房亲眷,皆是旁支,且都萧条,况罗家势大,不但无人生事,连闲话也无一句。

罗氏哪知这些,直哭了三天三夜,哭得面白唇青,两眼赤肿,原来她这番悲苦,格外不同,一是她与马生少年夫妻,一向恩爱;二是马生人才出众,温存多情;三是罗氏自幼娇养,从未经历离丧;四是她心里一向只道夫妇暂别,还存着小别胜新婚的念想,谁知就生死两隔。除此四者,还有一重缘故,日前罗家下人捎信回来,道是马生得吴进士厚爱,前程可期,罗氏得信,十分欢喜,方兴头上,骤逢大变,好比方一盆火烧得正旺,忽地劈头泼下盆冰水,非独来日富贵,转瞬成空,自家姻缘,也霎时做了镜花水月,怎教她不凄惶伤悲。且这些悲苦,都还是能与人道得,罗氏心中别有一番隐情,却是无人可说,原来她自得了噩耗,思及大半年来,在家中过得十分安乐,马生数月消息全无,她也浑未放在心上,后来又道他另寻新欢,颇生怨怼,还带出些子言语形影,至此不由得又悔又怕,悔的是不该只顾自家逍遥,不问丈夫音信,倘早些遣人寻去,马生或不致客死异乡,怕的是她这些行迹,家人都知晓,虽是家中如今唯她独大,毕竟人言可畏,故要格外做出哀毁的样子,遮掩挽回一二。要知可与人言的苦楚易捱,难与人说的心病怎医,罗氏一时惶恐攻心,悲戚上头,眼看要病倒,把个碧莲急得无法,心知罗氏但有甚么高低,罗婆子决计要拿她作伐。情急之下,碧莲也不知怎的,就捏出个诀来,使罗氏心境平复,沉沉睡去。原来人生于世,遭逢变故,不怕吃不下,只怕睡不着,但能睡得安稳,就能思些茶饭,有这两桩,人便无事。罗氏从此转好,虽依旧镇日哀哀痛哭,哭声里也有了力气,带出些婉转起承,格外动人,闻者无不酸楚。

罗氏至此便有些离不了碧莲,罗太太也赞她忠心护主,碧莲暗道侥幸。她原不是碧莲,只占了个壳子,与马生并无情分,得知马生死讯,不过略叹人生无常而已,又不免有些疑惑,当日看马生面貌,并不是夭亡之相,如何死得这般早?或是在外有什么遭遇,伤了阴功,损了寿数,却也不消细想,碧莲心中,竟有几分庆幸,马生既死,她这个通房的身份,算是彻底脱清,更不虑侍寝之事,幸甚至哉。但碧莲这重心思,更不能教人知晓,平日里便只得蘸些口涎,涂在眼下,装作两行泪迹,掩人耳目。

却说这一日,罗氏精神颇好,一哭就哭到后半夜,碧莲再施口诀,使她睡去,才轻手轻脚出了卧房,见四下无人,回廊寂寂,倒感叹了几句罗太太不愧大家主母,治家有方,想了一想,往前头楼上寻莫氏去了。

你道碧莲为何趁无人时去寻莫氏?一是她的好心,碧莲不比罗氏及一众通房,并不肖想马生,反而有些嫌弃,故全无妒忌之心,虽是马生在时,与莫氏略有龃龉,之后莫氏放低身段,着意结交,碧莲便也将旧隙轻轻揭过,况莫氏原是个趣人,以前的碧莲不觉,后来倒与她甚是说得着,两人私下里颇为交好;其二则正为着二人交好,往日无事,两人一同奉承罗氏,互为奥援,自是方便不过,谁知忽有这等祸事临门,家中上下,此时最尴尬的便是莫氏,论身份她虽是二房,然娘家势单力薄,不比罗氏有爹娘撑腰。况罗太太素来嫌恶莫氏,一时无暇管她,言语间早已带出些子,做下人的,谁不会看看风使舵,往昔无人敢看低莫氏,一是她转头将罗氏奉承得好,二是众人皆知待马生回来,莫氏依旧与罗氏比肩,岂可慢待。如今马生是断然是回不来了,莫氏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这几日她虽如罗氏一般闭门痛哭,哭得就不那么好听了,常是一头哭,一头数落,哀马生的话少,怜自家的话多,说自己堂堂秀才的女儿,与马生做妾,本已有悖伦常,担着干系,不过感念马生多情,罗氏宽厚,才藏羞忍愧,一心一意侍奉夫妇二人,却不料遭此不幸,自家身份尴尬,日后艰难可想而知,倒不如一索子吊死,省去日后零碎煎熬,或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极是干净……诸如此类,话里话外,含沙射影,风声鹤唳,虽是一时无人报与罗氏,罗太太早听在耳中,碧莲亦有听闻。且她知道莫氏不是个安分的,来日必要生事,纵莫氏不生事,罗太太早晚也要发落她,唯恐到那时想起碧莲与莫氏交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遂趁无人时来寻莫氏,问她究竟是何打算,自家也好先做计较。

莫氏本已睡了,听闻是碧莲,忙披衣爬起,将她迎进房来。碧莲甫进屋,便知蹊跷,也不知怎的,她就能看到屋中箱笼虽在,里头大半空了,所余皆是不值钱的,唯有几件衣裳铺盖在外遮掩,首饰匣子倒还未动,却塞得满满当当,码得整整齐齐,又额外加了两个锁头,想是方便随时抄走。再看莫氏,乍睡初醒,雪也似的香腮,一抹霞晕,眼波如清水一般,哪有半分丧中模样。碧莲不觉好笑,与她说:“你便是妆,也妆出些憔悴样儿,怎的还越发妩媚起来。”莫氏何等聪明,又与碧莲交好,平素知她不俗,遂也笑道:“莲姐儿夜深忽至,我赶着倒屣相迎,哪里还顾得装乔。平日里自然将脸儿抹黄抹黑,眼皮涂青涂红,谁还不会做出个哀毁逾礼的模样么。”两人相视一笑。碧莲攥了莫氏的手,拉她坐下,说:“你是什么主意,不妨说与我,虽你一人未必计短,多个人商量也是好的。”莫氏便叹道:“在你跟前,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只看这几日,除了你,还有谁来看过我一眼,便是你,也只好张得夜半无人悄来,已是担着天大的干系,教我感念不尽。则以后日子如何,还用我说么?”碧莲闻言,索性直问:“如此说来,你是立定心思,必要求去的么。”莫氏听她这样问,便吟出两句诗来:“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又说:“我家的事你是晓得的,不将我弄出去再趁笔钱,他们是断然过不下去的,与其我死在里头,家里人死在外头,何如离了这里,或许还能挣出些生天呢。”碧莲也知莫氏所言,虽是夸张,却也不是全然没影儿,沉吟片刻,方缓缓劝道:“这话论理不该我说,说出来竟是离间骨肉似的,但你我既相知一场,我就索性做个恶人,有话直说了。你就是离了这里,回了娘家,也千万小心行事,纵是自家骨肉,须知人心隔肚皮,又须知君子周急不救穷,自家傍身之物,切莫大意,不可教人哄骗了去,无论日后做何打算,有钱财在手,路总是宽些。”莫氏听了,十分感念,将碧莲双手,紧紧握住,说道:“我枉活了二十年,从未有人与我说过这般真心实意话,便是母亲姐姐,也没有肯说到这一步的。莲姐儿你放心,我都晓得,我这几年战战兢兢,虎口夺食般趁出的银子,宁可托付与你,也不与父母兄嫂。一是我知你品格不俗,我但有所托,你不应承则已,倘应承下来,必是千金不易的。再者纵然世事难料,天不遂人愿,我无福消受,与你日后傍身,也好过家里人胡乱糟蹋了。”说着便往床头摸出一个小匣子,递与碧莲,究竟匣中为何物,莫氏又有甚么托付,且听下回分解。


回目录 上一章 下一章
全部评论
首页 图书馆 网站协议 TOP
京公安网备0000000000000号 沪ICP备2022004120号 Powered by C&W s island buil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