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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

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第二章 教练
2024-10-18


社交网络上“世界名将与她的朋友跨项观赛”的话题迅速传播开来。美貌的东方少女性感、神秘、可爱、机变……她是谁?梅兰妮气得把手机扔在挡板上:“亚洲人,太会炒作!”

第二天的训练,皮耶塔照例来到现场旁观。冰场里“咝咝啦啦”的滑冰声和时不常“咚咚”的落地声映在观众稀少的体育馆里,被共鸣、放大,令人不自觉低声讲话,生怕扰动这紧绷的空气。

嘉熙不相信传闻里皮耶塔真会为了奥运金牌去杀人。“她本来就是金色的。”她可能想告诉自己,关于古韵飞的流言有一部分是真实的?“起码她傍上政圈大佬甩了阿列克谢这件事洗不白。”嘉熙忿忿做了结论。

练了一上午,她泄了气,开始疑惑:“为什么六种跳跃里只有4S可以浮腿借力?”她尝试着搭冰的浮腿再用一些力起跳,又失败了。

她跳双人滑时是不需要靠浮腿发力来做S跳的。巴伦会托住她的腰拧转,而她只需要顺势摆动,来个堪称浮夸的甩腿再收紧的动作,便可以轻松跳出4S。可现在同样的跳法,她的极限却卡在了3S。“如果必须像三周一样甩腿跳,说不定大家的四周跳种类都得减少一种!”当然,她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既然滑联认可搭冰跳跃,她做不到还要吐槽这件事,相比起来更像个笑话。

梅兰妮今天终于和偶像合影成功,连训练都显得格外精神抖擞。皮耶塔却依然盯紧嘉熙和莱昂妮,对“曼提斯长城”视而不见。梅兰妮一口气憋着,在场上一个接一个的炫着四周跳,就连乔希也被她盖过了风头。

嘉熙想起皮耶塔的评价:“她走到头了。”再看向观众席里战神冰山一样冷峻的眼,心里一激灵,脚下打滑,“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的屁墩。随着她惊呼出声,紧绷的空气瞬间被冲碎,体育馆里开始回荡高高低低的笑声。

没人当她是对手,她只是个自费来娱乐其他选手的小丑。

“邀请参赛”是一种委婉的“花钱买名额”方式。对此,嘉熙摘掉冰刀套踩上谢尔伍德的冰场那一刻,依然没有实感。

离开国家队回家后,父母开始张罗她回美国原学校读书的事。她自己赖在柔软舒适的床上,没过几天便忍不住背起冰鞋去附近的商场里流连。很幸运,便就在步行可及的范围内,她发现了一家小小的冰场。

这间迷你冰场只有标准冰场的二三成大小,头顶灯光也暗,若不是冰面已经铺完,借着反光能看出平整度极高,这里甚至不像个开张营业的场所。尤其是冰场一角还堆着装修建材,拉着围挡,怎么看都不像正经营业的样子。她在门口拿了宣传册,拒绝了办卡的诱惑,付了单次费用,哼着歌穿冰鞋上冰。

人不多,只有几个极小的入门孩子在跌跌撞撞。她畅快贴地飞行,一种久违的、咸水冰棒的味道弥漫全身,如同回到了儿时冰场,简易、粗疏、小,但令人安心。

嘉熙嘴角开始浮现笑意,已经很久没这么畅快地滑冰了。凌空一个蝴蝶翻,接一个后空翻。这是她几年都没做过的动作。很危险,她知道。

梅兰妮曾好心警告她:“你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精力练这些!”她自己几乎利用全部的练习时间来冲击四周跳,至于这些危险动作,“没分,还挤占大量的训练时间。你一天有48小时吗?你不上学的吗?你不打算考大学了吗?”

这些话,在国家队训练时她也听过不少。她翻一次跟头,主管教练便吓得当场打电话给主教练,让他“快来!这孩子要摔出个好歹儿的我可不负责!”

如今终于退役了,可以随便拿着大顶冰刀朝天在冰面上“行走”。一念及此,嘉熙开心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腰腹发力,一个漂亮的大一字在冰上画出一个大圆,几乎要贴近冰面——终于贴上了冰面。好爽!虽然爬起来的样子有点狼狈。

她索性坐在冰上喘气,才想起其实自己是个多么爱胡闹的姑娘。冰场上来来回回两三个顽童,无不为她的胡闹惊叹。当然,他们的家长也都及时训斥了自家孩子试图有样学样的行为。

哼着歌下冰,脱鞋,收拾包,这些本来每天都要做两次的机械动作,今天也做得格外清爽。她甚至有闲心把背包里的格局左摆右摆,交错成最方正、节省空间的样子,这才满意地拉上拉链。刚要离开,一个大叔从那堆建材后面冲出来:“等等!”

回过头,嘉熙看见一个高鼻深目络腮胡子的大叔正半脸焦急地埋怨前台:“上次开会不是说了吗?遇到好苗子别放过,咋没记性呢!”

他是来华淘金的老外吗?嘉熙心情正好,便停下来瞧着,这位大叔有些面善,她在脑海中把她知道的娱乐明星一一对应,还是想不出到底像谁。一晃,胡子大叔便到了她跟前,操着东北话打招呼:“你好你好!我是米什卡。我们冰场规模小,才刚开业,但是教练好啊!成长空间还是很大的。你十几了?参加过什么比赛?”他一口气飚着,极度热情用力摇着嘉熙的手,生怕喘一口气的功夫,女孩会“砰”的一声原地消失在空气里。

“刚过完16岁生日。没什么成绩。”谈到成绩,嘉熙有点羞涩。

“啧啧!还得是小姑娘啊!一点都不忌讳说年龄。”胡子大叔捂着脸,似乎想揉开眼角的皱纹,又含笑问:“你水平不错,要不要好好训练一下去拿个奥运冠军呀?”

这么无耻拉学员生意的方式嘉熙还是头一次遇到,瞬间绷不住笑出声来:“我秋天要回美国上高中,只是闲着没事来玩玩的。”她自认这个理由体面又不失风度。

“哎呀,美国呀?”胡子大叔笑了,“那边竞争可大哦!还是咱们这儿好,项目人才俏得很。别走啦!就在此地,我包你明年就上国际大赛!”一面说一面拽着嘉熙走向围挡后的办公室:“来了就是自己人,走走去我屋慢慢谈,教练费课时费咱都好商量。就是你咋这么快就恢复上冰了?”

嘉熙有点戏谑心起,只想听这个胡子大叔打算用什么话术忽悠她,并没留意最后那句话。挤进小小的办公室,迎面是一堵完全透明的玻璃幕墙,正对着冰场。她环顾四周,墙面上挂着宣传招贴,那上面赫然写着胡子大叔米什卡的介绍:国家队退役编舞教练。嘉熙在国家队时没见过他,也没听谁提起过这个人,多半是个骗子。

她挤过电脑桌前的转椅,蹭到玻璃幕墙前的沙发上坐下,面前细长的茶几上只有两只杯垫,别无他物。探身朝冰场瞧了瞧,还是那两三个顽童在“自由学习”基础滑冰。“教练呢?”她好奇。

“哎呀小孩子要什么教练?我跟你说啊,这个儿童心理学说了,小孩子打基础的阶段最好别随便纠正他们的动作。我才不要那种‘会滑冰’的教练。那种,呵呵,国家队退下来的大把大把,你看我哪只眼睛看得上他们?”

嘉熙心里咯噔一下,被扎了一刀。又想对方应该不会真看穿她来开嘲讽,索性强作镇定收回目光,反杀一句:“说到底还是你没钱请教练吧?”

对方喉咙一紧,咳嗽出声:“你这个水平绝对不是没事玩玩的,说实话,出过成绩没?”胡子大叔自顾打了杯咖啡,并没问小女孩的意见便递给她一杯气泡水。嘉熙端详着这张脸,莫名的熟悉感让她有了些微好感,便老实回答:“10岁的时候,全美双人滑儿童组冠军。那之后……”

“双人滑?等等,全美?”大叔抓到了重点。

“全美。”此时的嘉熙如此淡定,“我是11岁那年转了单人,13岁来了中国训练。国家队。”她刻薄地强调了这一点。

米什卡从胡子后面露出一个了然的笑:“你叫赵嘉熙,英文名是凯莉·赵?”

现在嘉熙可以确认眼前这人不是骗子了。她一没成绩二没人望,能脱口叫出她名字的,无论如何一定和国家队有些牵扯。“你参加过国际比赛吗?还是一直做教练?为什么国家队里没人提过你?“她忍不住问出口。

米什卡有点恼怒了,但他依旧保持着良好的涵养和眼前这个小女生尽量平和地交谈:“他们经常会遗忘一些人和事。哦对了,你漏掉了我是世锦赛第六名。白俄罗斯队。”他点指着招贴上的小字,好似认真教学的小学老师。

“哈?”所以,这个人是引进?和自己一样归化?还是……“时代的产物”?嘉熙被噎住了。

米什卡大叔既然占了上风,心情也就变得格外好,微笑着肯定了她:“你很好,状态很好,水平也够。体力技能都还有很多上升空间。为什么不滑了?”

“出不来成绩。”她苦笑,老实作答,“别说青年组,连俱乐部联赛都杀不出去。”

“嗤!”大叔翻了个白眼。

嘉熙愣愣地,仿佛这句嘲讽是从天外飘来,她需要很久才能接收到声音里的全部信息:这个人,他了解美国的花滑训练,他熟悉国家队但不屑于为伍,他拥有一间小小的清净的冰场,他应该接触过某些先进的训练方法,他有身在多国训练、比赛、教学的经验,他可能让自己重回赛场……

“退役”之后这几天,嘉熙一直莫名想要回到冰场上。为了能滑冰,她接受教练的安排开始与巴伦搭档,她顶着嘲讽的目光走进曼提斯,她忍受着折磨日复一日训练着四周跳。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只是惯性而已,可原来她只是为了“可以滑冰”才不断迁就这个麻烦的世界。“我想滑冰。”她声音有些抖,“你能让我继续滑冰吗?”

大叔叹了口气,说:“你随时来,我都在,随便滑,先不谈课时费的事。”

完全没有征得父母的同意,嘉熙开始了每天偷跑出门找米什卡训练的日子,甚至忘了在心底提醒自己一句:“这一切真的只是幸运吗?”

离开了国家队还能走进国际赛场,似乎更验证了前队友们口中的八卦。嘉熙站在冰场的中心,“明天就是自己第一次国际大赛了。”她想,“并且不是以国家队队员的身份。”她拧转,开始在冰上练习一串细碎的步伐,如天鹅般点水浮行,摇曳生姿。但在双倍份量的前队友们的注视下,她依然不敢起跳。

在曼提斯,她是被滑联主席亲自关照过的“圣·凯莉”,在中国国家队,她是主教练费力花钱弄回来的“天选仙女”,就算离开了也有人专门为她开通“邀请通道”,保驾护航。“有金主就是不一样。”马上要同场竞技的罗长星一口唾沫刚要啐出来,想起是在公共场合,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来谢尔伍德之前,嘉熙便吐槽过罗长星为了履历漂亮留在青年组的事。“高三的跑去打初二的,哪怕合规都要被骂不要脸吧?“

彼时明舜坐在她家里,拘谨的在沙发里也努力挺直身体不敢稍有懈怠。队友的事他不好多话,只能敷衍两句:“幸亏不是跟我争成人组。“

那天,她训练后就像平常那样背起冰鞋包,趁着初秋的黄昏,溜达在马路边上。这座城市也许不像她出生的城市那样风清气爽,却有种难得的热闹。从商场到她家只不过越过广场外加一条马路的距离。就这样短短的十分钟步行距离,每天她都会经过一支锣鼓队、一支歌咏队,外加一支时常闪现的儿童画写生课和偶尔会失手摔在她面前的滑板青年。她爱这种热闹,这种如同行道树丛般浓郁的生活气息,挤挤挨挨的,彼此穿插生长。

“这样的生活不好吗?”她发自心底奇怪,为什么一到比赛,大家对彼此都变得残忍?她想着,抬头在小广场对面的绿植后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陆明舜站在她家楼下,正四面观望着,等待她的归来。

明舜家距离这里有半个城市远,任何理由都显得蹩脚。所以他们相对笑一笑,默契地略过了“你怎么跑来?”这个问题。

住楼下的大爷正拉开楼门打算跑步,看见两人的样子,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用手抵着楼门让“你们小公母俩先进来。”听懂了这个老派玩笑的明舜头一低赶紧钻了进去。没想到爬上两层楼来到嘉熙家,嘉熙父母也露出了和楼下老爷子一模一样的表情。

嘉熙的父母自己便没经历多少“亚裔教育”,所以当他们看见一个细挑白净的男孩子帮女儿背着包上门,只是憋着笑爬上楼,各自躲进卧室和书房。

桌上有父母为她回家准备的水果,她顺手递了一个给明舜,自己翘着脚歪在椅背上放松小腿肌肉,漫无边际开着玩笑:“你弹跳这么强,到时候可别直接蹦出场馆啊!”

明舜独自坐在宽大的长沙发里,小心翼翼保持端正的坐姿:“你还接着练吧?”在沉默的虚空中抓挠了一阵,他终于问出了他此行唯一想问的问题。

嘉熙点头:“我们家附近的冰场。可小了!我带你过去看看?你用惯了国家队的,保证笑崩了你。”又忽然想起来:“这次成人组你、小乐队不说了,怎么没有佳佳姐反而有宋宇刚?”

“内部选拔。”

“佳佳姐状态一直不错啊!怎么突然失手了呢?”

“她怎么会失手?”明舜笑了,“这次是主教练找她谈话谈了好久,让她把名额让出来的。说世锦赛一定让她上。这事队里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嘉熙瘪着嘴摇头,她太不在意“情报”的重要性了。

明舜没敢多坐,一路陪着嘉熙走回米什卡的小冰场。抬头看见“邵平模冰上训练中心”几个大字,当场“噗”的一声:“这也太不走心了!”

“五月份才新开的冰场,好多地方还没正式建好,凑合吧。我算是头一个正式学员哦!”嘉熙驾轻就熟,自己推开办公区的门,带明舜走到场边。

明舜却抓到了重点:“五月?这名字一看就是随手抓的。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找这么个场地新开个冰场?”

“这我上哪知道!”

明舜掩不住惊讶的表情,指了指墙上的招生海报:“你是不是也不知道你教练是谁?”

“米、米教练?”

“算了……”


预选赛很顺利,足够嘉熙站住脚跟,决赛的出场顺序对她非常有利。对于冠军,她没有妄想。只要观众能认可她的表演,能给她掌声,也就知足了。她的米教练同样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不好是来旅游还是比赛。

米什卡的教学和曼提斯叶菲姆或者国家队主教练都完全不同,确切说是“打混为主,兼顾美食”。一个月过去,她不知道自己进步了多少,却知道这座商场里的饭馆已经被她吃了个遍。

中午倘若累急了,就势在冰场旁的办公室里躺下,由着米什卡给她买饭打水。一向自诩“家教良好”的嘉熙,终于享受到了小公主的待遇。“我跟你说,”她嚼一口红烧肉,“我从小在家都没这个待遇!”

米什卡大笑,“那就趁这两三个月,好好享受一下!”

嘉熙突然噎住了:“我只能跟你训练到秋天吗?”

“咋?你还指望我给你报名大奖赛?”

嘉熙情绪低落下来。大叔说的没错,她在这里蹭吃蹭喝蹭冰蹭教练已经很不像话了,总不能真蹭到大奖赛。“我自己报名行不行?”她舍不得滑冰的日子。

大叔笑了:“行啊!只要之前一年的成绩达到底线都可以。达不到也可以走邀请制嘛!参赛基础10-20万,如果走邀请制的话……”

“也许我不用花钱呢?”嘉熙第一次闪过可怕的念头,“你信不信?我见过滑联主席。哦那会她还不是主席——所以,我见过两任滑联主席。”她腿靠在沙发背上,用力朝后仰着,几乎是上下颠倒的样子瞧着坐在电脑旁的大叔。

这胡子大叔有一双令人安定的眼睛,令人油然生出可以随时向他吐露心声的安全感。一个月,嘉熙便把他视为闺蜜,决定向他透露一点点神殿的影像。

大叔的身体似乎晃动了一下,他缓缓放下咖啡杯,平淡地问:“什么时间?在哪见的?见你干什么?”

“你没听过那个传说?我,本人,将会取代皮耶塔成为新一代的花滑女王。”她拼尽全力保持眼睛不眨,生怕自己略显犹疑,对方就此打个哈哈走开。

大叔看起来毫无触动,敲着鼠标漫不经心问:“的确,汉娜这几年一直在培养自己人。但……‘那个人’你也见过?”此刻的米什卡和冰场上那个永远欢声笑语插科打诨的教练截然不同,语调平静地令人发毛。嘉熙断定:“他一定听说过这件事。”

所谓“神殿的密辛”只不过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是“每个人茶余饭后的磨牙话题”,就连一个不知名商业冰场里独立支撑的中年大叔也对这个说辞毫不意外。只不过,他口中的‘那个人’说起来就好像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一样不可言表,透着敬畏与回避。

嘉熙不想对“闺蜜”有所隐瞒,便将自己见神的一幕告诉了他。“反正我快走了。你以后可以跟学员们吹:我的学生可是被钦点过的未来女王人选。”

突然,米什卡没头没脑插进一句:“他……那时怎么样?情绪还好吗?”

嘉熙莫名理解了这个“他”是谁。“我说不清,是一种很缥缈的感觉,他在那里,又不在那里。你能明白不?”

米什卡认真点了点头,突然一跃而起,拍着手振奋起来:“你需要针对性训练。只剩下不到半年,以后每天都要来正式训练最少两小时,你同意吗?”

嘉熙从没见过他如此激动,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同样激动的身影。那时他激动,惶恐,奔走在场馆的通道里,来来回回。“上次奥运,你在现场?”她好像解开了什么关卡一样豁然开朗,直直盯向他:“对,你在现场。”


罗长星的比赛结束后,嘉熙的前同学梅兰妮带着嘲讽昂首入场。她以一个4S预热后才滑回场心,明摆着笑话3S小姐。

3个四周单跳和5个包含四周的连跳,这个跳跃数量即使是在崇尚跳跃的十年里也是十分可观的。梅兰妮一直评说“古那个演绎水平,只有粉丝才夸。”过去的嘉熙会同仇敌忾地帮梅兰妮踩上一脚:“靠不要脸炒作出来的粉丝也不是什么正经粉丝!”此刻她却突然意识到前队友实则一直坚定地走古韵飞少年系风格与疯狂跳跃组合的路线。

仿佛是一瞬间,嘉熙发现了梅兰妮身上无数的破绽。在四周跳的间歇,她拨冗用力张大脸上每一个毛孔来模仿奥黛丽·赫本。在嘉熙看来,这些没有过渡的表演还不如一个笑话完整。

但她所有的跳跃全部稳稳落地,而这正是她本人最讨厌的古韵飞曾经的立身之本。

已经逐渐淡忘的往事又缓缓浮现,曾经每天下午和她训练闲聊的友谊已经永存在她记忆深处,让她胃疼。梅兰妮下场时,罗长星在绿屋礼貌且机械地鼓掌,同时往旁边坐开很远,给她挪出座位。但分数打出来,梅兰妮没能坐进绿屋。那一刻嘉熙说不清自己心底闪过的情绪是“幸好”还是“可惜”。

接下来是莱昂妮。

她像一头雄壮的狮子,一头扑进了赛场。五种四周跳,各自组合出20多种连跳,毫无滞涩的起跳,直到最后一刻都保持完美的速度、力量、和无可指摘的标准技术动作,将他们每个参赛者都咬得面目全非。

她下场时,嘉熙被冲击到甚至无法回忆起她跳了些什么,好像被她摄住了灵魂,无法挣脱。隔着半个冰场,梅兰妮则在挡板外向嘉熙投来了绝望中的求救目光:“她是谁?她从哪里来?”

嘉熙顾不得她,打开挡板,轻点冰面游到场中心。四顾满满的观众席,她的前教练、前前教练都站在不远处,贵宾席里还坐着挖掘她的现主席、一脸漠然的前主席,观众席里当然还有战神和不少已经抵达的成年组选手。

作为一场青年组分站赛,观赛配置未免过高了!嘉熙暗地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聆听音乐的响起。

确定培养嘉熙的那个周末,亿思集团董事长莫澜来到冰场时,米什卡知道自己至少有了五成把握。

与此同时,遵循教练的建议,嘉熙穿了一身红色训练服,正在冰上随意而尽兴地舞蹈。透过办公室里的玻璃幕墙,莫澜眼里充满了兴奋和不解,甚至隐隐泛出泪光。于是,米什卡知道自己又加了三成胜算。

“汉娜怎么说?”莫澜舍不得将眼神移开,头也不回问米什卡。

米什卡报告:“确实是想送过来放两年就好退了的。估计以后陆续还有。”

“先卖给国家队挣一笔,再拿点小钱养着你这?她图什么?”

“小孩子们受打击太多了不好。谁让我这人是治愈系的呢?”胡子大叔颇为自豪。

“嗤!合着她人还挺好?”商场精英对此安排十分不屑。

“所以看你呀!”米什卡呲出牙,开始乞讨:“你开个花滑专项奖金,我把这孩子带起来,到时候说不定能倒逼汉娜认真考虑跟我们合作。”

莫澜把揶揄他的话都咽了回去,只问:“今年去大奖赛行不行?”

“青年组?没问题啊!”

“预算多少?”

“那什么,”米教练嗓子一紧,“她去年没成绩,得走邀请制……”

“打B级赛呢?”

“对她?浪费一年。”

莫澜瞄了一眼冰上正在旋转的美人,紧身的大红训练服像一团火在冰上燃烧。“那就去大奖赛吧!”董事长点头安排上:“你挑一站。以后有事找刘璐。这次让她全程跟。”

“感谢莫董大力提携!”米什卡的话里一半是老朋友的戏谑,一半则是真心的敬畏。

和嘉熙父母确认过意向,签好经纪合同,米教练一抹脸,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对她进行惨无人道的疯狂四周跳训练。为了再多塞下一个四周组合,嘉熙一次次累瘫在冰上。

她和教练大吵:“你唱低声部唱到一半,非要突然拔个HighC,会断气呀!”她的审美容不下断气的节目组合。但现任教练完全听不进她的提议,每次吵完,总会在节目里再多塞两个四周跳组合,把学生练到崩溃。嘉熙只能抓紧任何一个训练间隙去搓步伐,无谓消耗着体力,仿佛一场和教练的消极对抗。

这份“童稚”时常让米什卡头疼不已。16岁的赵嘉熙完全没有为了尽快拿到冠军而孤注一掷的念头。可她却身在一个“15岁打不进世青赛就无法继续下去”的青春项目。曼提斯放任了嘉熙的训练,国家队则过于纠缠于细节,现在只能靠单兵教学的米教练去艰难打通她的任督二脉。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绝望。

于是他放弃了早早备好的几个轻佻选曲,掏出来了——《天鹅湖》。保守而无趣,却几乎是目前的嘉熙最好的选曲。

《美女与野兽》、《辛德瑞拉》、《睡美人》……她从小习惯了和巴伦一起讲公主与王子的故事。但是今天,她只能独自寻找她的王子。

开场4S太勉强了,她的肌肉记忆不允许右脚发力点冰,勉强起跳,落地时浮腿磕冰。

滑冰不该是这样的。

白天鹅遇到了王子吗?王子正与黑天鹅共舞。

第二个是4T,是嘉熙最熟悉也是唯一有把握的四周跳。但她望向长长的冰场另一侧短边,实在等不及蓄力那么久。脚下一拧,提一口气,3T接上一组华丽的撵转步滑出。她想找到她的王子,而她的王子显然不在断气般的蓄力滑行中。

虚空中,她仿佛听见了来自贵宾席的点评:“稚嫩。”那来自虚空的声音轻柔稳健,惊得她瞬间将意识拉回到冰场的中心。她变身成为疯狂的黑天鹅。

在嘉熙的时代,黑白天鹅由同一位舞者演绎已经成了惯例,同时也成为“演技无需成熟”的绝妙托辞。强烈的音乐转换自动提示着观众“她现在是黑天鹅了!”一片混沌糊涂也照样可以赢得喝彩。

滑冰不该是这样的。

叶菲姆女士偏头和前主席闲话:“想学坏的乖宝宝是学不坏的。”前主席先生勉强一笑,眼睛却没离开场中,回她:“你不觉得她很像你吗?”

滑冰应该是怎样的?

嘉熙在3A上小小的踉跄几步,被音乐衬托得仿佛是在演绎一只受伤的、洁白的天鹅,仰望着天空,苦苦追寻自己的王子。她抛弃了除开场外的所有四周跳。她知道逃不过教练的追杀,但她更需要一次完整的表达。

下场后,她一拍教练的肩头:“骂吧!我知道今天分高不了,替你的广告商们先骂吧!”

米什卡甩过一个白眼,递给她手机上看网上的评论:“她时常散发出的‘远在天边’、‘亦真亦幻’的气场,看上去有种强烈的‘疏离’感。”屏幕上充斥着对她身上“异域色彩”的夸赞。也有人认为:“她再现了古早芭蕾舞剧里那位高贵决绝的公主,而不是现时流行的黑白天鹅逐鹿王座。”

分数迟迟打不出来,空白时间里转播解说与评论员也热情洋溢地现场发挥:“我们不断打破各种枷锁,竭力前行,已经忘记了曾经单纯追求‘美’的高贵。而高贵总是带着疏离感的。这种笼罩在凯莉·赵身周的看不见的彩色迷雾,令得她每一次亮相都能带给我们直入内心的震慑。”

被评论者本人坐在等分区,瞄着手机直播,头皮炸开,眼皮都不敢抬起来看观众,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扭头问教练:“你花了钱吧?”

“什么话?我还用花钱?”他说的是实话。

出发前,他把嘉熙拖去京郊的摄影棚,10个小时拍摄了5个广告。这可比训练耗神多了。她不知米老头怎么协调的,5家广告商竟然都肯迁就时间给她。当天回到家,嘉熙累倒在床上直哼唧,一面暗骂教练要钱不要命。

分数打出来,全场哗然。嘉熙“啊?”一声震惊在原地,她竟然超过了前队友和前前队友,拿到了银牌。

在回程的飞机上,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即使是万米高空,隔壁的米教练依然从容不迫地听着音乐慢慢享受眼前的美食,假装自己正坐在巴黎的米其林三星餐厅里。

嘉熙爬不起来吃饭,空姐便抱来毛毯,端来温度适宜的热牛奶,微笑着蹲在嘉熙面前提醒她:“如果实在睡不着想看电视,耳机放在这里哦!”

这一场分站赛,莱昂妮以绝对的实力夺得了冠军。“曼提斯的城墙”塌了,最好名次不过是乔希的第四名。

颁奖仪式上,皮耶塔也在观众席里,一面鼓掌一面号召粉丝们为嘉熙和莱昂妮喝彩。这让铜牌选手罗长星更加尴尬了。

那时嘉熙站在台子上走神:“这个人,为了打击一个新人小朋友,不惜宣称赛场事故为‘谋杀’,又为了打击另一个新人大朋友,不惜带同全场公开霸凌。她到底是图什么?”

教练在走道对面的座位隔间里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隔着座位门,嘉熙听见坐前排的刘璐依然在低声协调着工作。“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和那些人打交道,难道他们也是恶魔吗?”

她在飞机上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掏出手机和前同学莱奥诺尔网上吐槽:“那些人都是恶魔吧?”

“他们都是精英。”莱奥诺尔在拼写大赛的间隙回她,“等我们进了哈佛,我们也会是精英。”

会吗?嘉熙在心里问。她好羡慕莱奥诺尔清醒的头脑,一路规划到大学。可如果通往神殿的路,需要付出如皮耶塔所言的代价,她确定自己可以做到吗?

她忽然又想起隐没在暗夜里的神:憔悴、疏离,并没有想象中“神”应该具有的光芒。他走向顶端时,是否也付出过如此昂贵的代价呢?

如果神殿里,都是他们这样的“神”,她确定要加入吗?

下午到达家门口时,几乎和日常周末训练结束时间一模一样。教练精准的时间管理让一周的出差分毫没影响日常的训练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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